你是我的母亲。
冬日的寒风拂去了森林的绿意，暂且合上她那困倦的眼睛；而春与夏的歌声于片刻后到来，唤醒了她里面沉睡的灵魂。待酷暑的最后一个脚印被尘土填埋，我就在此时前来。
世间最宝贵的教诲，莫过于生死的教诲。而生死之所栖，即在于森林绿色和金色相间的叶中，就是那些仍在枝上的，和已落在地上的，生死包含的秘密和愿望，尽数包藏在其中，就在蚂蚁筑的巢中，就在雀鸟搭的窝中，在野兔掘的洞中，也在苍鹰停歇的枝头。我的十指抽痛，好像有针刺入我的皮肤。我对我自己说，这就是我存在于世的凭证，疼痛与生相伴相随，与死相抵相消——是的，我感受到我自身的存在，喜悦充满我的心房，满载着希望。
森林将风送到我的耳边，蜜蜂振翅与青草生长之声将生命带到我的眼前。
于是森林对我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温柔，直入人心。像年迈的祖母，也像热恋中的少女。她的声音又似是我的声音，她所说的每一句抚慰与激励之语，都仿佛出自我的心思意念。
森林对我说：“来看吧，我的女儿，来看我呈在你眼中的景象。”
又说：“来听吧，我的儿子，来听我弹奏在你耳旁的曲调。”
我静静地立在那里，像失了魂，又像落了魄。我定睛凝视，侧耳倾听。千百个声音在绿色的虚无中响起。那是母亲的思念、父亲的坚忍，那是朋友和兄弟姐妹的情谊，穿插着早已尘封了千年的记忆，从高山和穹苍下的大地中寻回。
于是我开口问道：“森林！母亲啊！是什么令你寻回这些已逝去的光阴？是什么令生命在你掌中奔腾不息？是怎样的骏马拉着黄金和青铜铸的神车，让四季在亘古长存的以太当中驰骋？森林！母亲啊！指引我，好叫我看到我要看到的！就是那条虽蜿蜒曲折，却通向奥秘之大门的路途！”
森林的声音回答我说：“孩子！是什么让你对奥秘如此痴狂？它之所以称为奥秘，难道不是因为它不可为你参透么？难道不是因为没有通向它大门的路，人们才找不着的么？是什么，令你对奥秘如此痴狂？且看我呈在你眼中的景象吧！你的意念，你的心神，在万物被造以先，乃是在那无物的永恒之中，第一道被那只大手点亮的火光！感受你身体的疼痛，因为你能从中感受到你血液中流淌的生命！用手抚摸你的胸口，因为你能感受到鼓动着伟大灵魂的心脏！
“我将指示你，就是那心中的灵魂，它从生而来，亦从死而来。凡能够思想之人皆不可将之区分开来。这就是承载整个世界的骏马，它的双眼喷出善恶相撞而生的烈焰，这焰乃是因着光明与黑暗的存留而燃烧！光阴，一切的记忆，一切的经历与想念，都在这火中起舞，像巴比伦和埃及大漠中孤独的舞者，又是一座盛开着玫瑰和丁香的花园！你要终生漫步在其中，你要饮泉中的水，当你咽下甘甜的泉水时，它要在你腹中化为苦而烈的酒，亦或香而浓的蜜。你要看到树木发芽，开花，结果，枯萎。这是你饮了泉中的水后，所必要看到的。
于是我又开口问森林说：“森林！母亲啊！是什么让天上的飞鸟筑了巢，又让地上的走兽搭了窝？在世上的生灵睡着觉的时候，是什么让它们安眠至明日？是何种力量，护佑着这般的刚强与坚韧，又是什么样的启示展现了深埋在安详之下的躁动和愤懑？森林！母亲啊！我祈求你启示我，指引我看到生命与死亡之间那道灿烂的彩虹！求你启示我，指引我触及暴雨后，在心灵的沃土上冒出芽尖的幼树！”
森林沉默片刻，她开口了，是少女的声音。她回答我说：“我的至亲啊，且看我怀中向天伸展的巨木！且听我身旁婉转优雅的歌声！你试着说出来，说出它们是从何处而来？你试着说出来，说出它们是因何而存在？噢，你不必用声音回答，亦不必从心中回答。这是你我都再清楚不过的了。那是自世界的伊始，自生命的伊始，伴随着第一颗种子破土而出，也伴随着第一个婴孩放声啼哭，如天空如大海，如土地也如我的广袤大爱！一切的刚强与软弱，一切的勇敢与怯懦，不论出自温柔或是乖戾，不论是出自爱慕或是仇恨，这一切的一切，皆从此源而出！我的至亲，请看那伸展的巨木。飞的禽，走的兽，尽都依靠它们而歇憩。它们在这巨木之上安眠，在这巨木之下安睡。这树的枝丫就承接着它们，这树的果实喂养它们，就像父母温柔地照看他们的儿女。这，便出自那亘古永存之爱！与人之间的爱慕不同，与兽之间的怜惜不同，这爱乃是穿过大海与山岭，将灵与肉体充盈的永恒和无穷。从无穷，生出无穷；从永恒，亦生出永恒。万物如此，生生不息。
“这便是我要指示你的！我的至亲，请看燃烧的炉火和余下的灰烬。树与动物皆要如这般逝去，归于尘土，然后由埋藏它们躯体的土地来迎接下一代新生的喜悦。那是属于世界的辉煌，就是躲在阳光中的，那不论你我都无法明察的真理。”
森林的气息向我吹来，一如温柔的双手抚摸我的脸颊，梳理我的头发。我听到她在呼唤我的名，尽管我不记得我是否曾叫过那个名。我清楚此名的意义，不可用言语表达，亦不可以画作表达。它是一切，这个名字代表了自己、他人和世上的一切活物，又代表着经由它们所生之子。森林的声音轻唤着这个名字，缥缈的低语在我耳边诉说着万古以来无人知晓的大秘密，它像一块烧着的火炭焚灼我心，令我几乎大声喊叫，而那甜美的叶与泉水却净了我的舌，润了我的唇。我像一支被弓手射出的利箭，在飞行中看着岁月浮尘从我身边流去。而我又心感惶恐，我回头望去，森林的双眼深邃宁静。
于是我开口问森林说：“森林！母亲啊！请指引我走那条终焉之路，就是每个曾存留于世的活物，不论是人，是牛，是马，是蛙，是蚂蚁，还是鳄鱼，亦或树与青草，都曾走过的哪一条路！我要问，是怎样的坦然，能够使生命接受死亡？是怎样的安详，让活物无惧面对行将到来的逝与殇？是在降生前早已明了吗？是在离去时，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吗？森林！母亲啊！求你启示我，因为你深知万物都要死去。求你启示我！因为你深知一切事物，既有序曲，必有落幕！”
森林沉吟了许久。她的眼睛闭上，又睁开。这沉默在我，似是有万世之久。我与森林这样对视着，就立在她的环抱中间。树叶被风吹动，几丝哀伤传至我的耳畔。森林缓慢地开口，是年迈祖母的声音。此时森林的话语，充斥着沉痛和悲哀，但仍平静无比，虽带着难以言说的沧桑，却依然响彻天地，犹如战鼓一般。
森林用我从未听过的严肃语调回答我说：“是的，森林见识过不可计数的死亡，而森林本身经历的死亡，亦不可估量。我是生命与死亡的一部分，生命与死亡亦是我的一部分。且看我掌中奔腾的猛虎！且看我脚边狂舞的蜻蜓！生命始于我，亦止于我。正如你所说，生命既有起始，亦有终止。像那一根根在纺纱机上纺出的线，织出来，又被剪断。噢，我的至亲，死亡只是生命的第一次，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次终止！在这终止之后，身体仰面倒下，归于尘土，但用死亡作肥料，带来了多少生命的颂歌，又岂是你我能够数算的？面对死亡，就像猎人面对一只珍稀的野猪，就像农夫面对一片丰收的稻田！其间或有苦涩，或有肉体与精神的剧痛，这树的树枝也或许干硬又有刺，但最终结出的果子仍是甜的。我的至亲，死亡好比一条清澈舒缓的溪流，它在冬日冰雪尚未消融时冷冽刺骨，但顺着河流汇入大河，必将见到汪洋的浪涛。是的，这便是死亡！夺走你身边的温暖与光明，却使你来到更加广阔的天地，而死亡带走的，比起她所赠与的，更不值一提。我为死亡而哀伤，因她带着掠夺和离别的面纱；我为死亡而欣喜，因她的面容是自由与归家。为你将面临的未来欢呼吧！为你的命运重担流泪痛哭吧！你要在夜晚降临时向天空举起双手，你清楚明白，你心中即将迸出的呼喊！你所期待的救赎终会来临，这条路，每个有生命的活物都曾走过，没走过的，也必要走。这是在生命开始之前，就已明了的；而这条路所通向的国度，和终焉之处那深藏的大秘密，都尚未揭开。这等秘密，唯有当生命与死亡握手言和时，方可显明。
“我的至亲，这就是我的启示。森林见识过不可计数的死亡，而森林本身经历的死亡，亦不可估量。你要面对那柄向你心口刺来的剑，你要抓住它，免得生命和死亡一同弃你而去。我的至亲，森林、生死，与世界、时光同寿。这最终的答案，将在永恒的尽头，向你明示它最深奥的含义。你的旅程在此终结，也自此开始。”
森林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了。我仍想开口问询，森林却阻止了我。微弱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回荡在白云之下。它此时像少女，又像老妪；像挚友，又像导师。
森林的声音最后一次对我说：
“不必再多问了。你已向森林三次发问，已问过三个难解的问题。这三个问题，要预表你生命中三个重要的大日——在你的出生之日，我以生命为你作答；在你的婚礼之日，我以美满为你作答；在你的长逝之日，我以死亡为你作答。去思考吧！当你经历了更多，当你找到了归属，你将找到那个仅仅属于你自己一人的答案。离开我去吧！白昼将尽，万物将息！”
于是森林完全静默，仅留了我自己，在沉睡的树木前苦苦思索。
我思索着，迈开了脚步，在泥土上留下了我曾经来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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