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二十一二十一
二十一
二十一
[牛鹿,民国,短篇]
人活得孤独些了就总爱念旧。病房里没有人,四壁皆白,触目惊心。陈情往事是悉数说给风听的,也好,风只是轻轻带过,倒不曾有过埋怨。
相册摊于双腿之上,指腹摩挲着相册皱起蜷曲的页角,混浊双目微阖半眯看着塑化的封面,颤巍巍轻启开来,眼旁皱纹疯长蔓延,成灾成患。
那年,抗日战争刚刚打响,我二十一岁。
第一页。
三月中旬的风总绵绵地,像要吹进人心窝里。湛蓝的天空无云,海汹涌着滚滚暗流,鱼鹰从低空掠过,都是他的幕景。偌大的地方有一寸雪白干净的背影,他在看海,我在看他。
那是第一眼,我单单是望着,他就住进了我心里。
他的短发清爽利落,修剪的整整齐齐;他的目光深邃又坚毅,定定地望着前方;他的鼻梁很高很挺透着英气;他的西装衣角被海风轻轻扬起。
他啊,他啊。
有多年轻,多骄傲。
第二页。
我与父亲一同去赴吴长官与吴夫人的金婚宴,他就站在大堂中央,仍是西装革履,身材修长的模样,举手投足都透着优雅。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向我走近,开了口,声音低沉。
“你好,我叫吴亦凡。”
亦凡,亦凡。
刚亦不吐,楚楚不凡。
我抬头看他,声线竟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同他讲我的名字。
“鹿晗。”他的尾音悄悄上扬,读出时嘴角像是含着笑:“天之将明?”
“嗯。”
我愣愣应一声,便同他笑开。
第三页。
春盛之日,门前的老梧桐已长满了新芽,闲来无事,我便站在树下修剪枝叶。
他抱着一摞书站在我家门前,我一回头,入眼的便是他风尘仆仆的模样。他的皮鞋沾满了泥土,眼角的笑意却明媚。
他说是本想去还些书,又想起我平日里喜爱阅读书籍,便折了道给我送来了,顺便来看看我。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是那么亮,足够将我身心融化,只剩一圈圈涟漪。
我走近将书接过,道了谢。我说:“你要说主要是来看看我,顺道送些书来,倒也无妨。”
他低低地笑出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有些无奈:“你啊。”
第四页。
我同他走在初夏的林荫里,太阳有些暴戾,阳光穿透过叶片星星点点地撒在石道上。我侧过头,能看到他额上有些许细密的汗珠,于是停下脚,拿出手绢为他擦拭。他低头看着我,突然抬起一只臂,遮在我额前,于我眼下形成一小块阴影。
我打下他的臂:“这样倒显得我娇弱了。”
他眼底似乎有一丝波澜,但很快湮灭,再次将手臂抬起遮在我额前,有些执意,他说:“你这样美好的人,应当被好好保护起来的。”
我闻言一怔,即刻眼睛便不知该往哪处看了,只匆匆地拽住他的胳膊往前走。
不知是否是夏日里氤氲的热气作怪,我想我当时一定是涨红了脸。
第五页。
他受父之命要去码头接一批货,将我也叫了去,途中经过老街,一眼望去,两道旁摆满了小东小西,热闹非凡。他停住脚,对我说:“鹿晗,我们逛逛吧。”
于是我便同他并肩走着。
道旁的老者在做龙须酥,动作龙飞凤舞般娴熟,龙须酥在阳光之下泛着黄亮的光。他买下一串,递到我嘴边:“你尝尝看。”
我咬下一口,麦芽的清甜便立即在口中漾开,直抵心田。
他问:“甜吗?”
我点点头。
然后。
我吻了他。
他当下一僵,便俯下身来,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将我紧紧圈住。
在夏日阳光明媚的照耀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暧昧的情愫间。
缠绵啊。缠绵。
我先推开他,在他怀里沉默了半晌,任旁人的目光将我们淹没,他也全不在意,只静静把我搂着。
而后我仰起头,问他:“甜吗?”
他说:“甜。”
第六页。
锅里的鱼肉浸着酱汁发出噗噗的响声,我站在灶前掌勺,他贴在我身后,双臂环住我的腰,棱角分明的下颚就靠在我的颈窝,能分明感受到他均匀温热的鼻息。
我拿开他一只手,转头看向他:“你这样,叫我怎么专心做菜?”
他一双眼清冽而无害:“无妨,我不爱吃鱼肉。”
“不行,鱼肉要吃的。”
他笑出声,往日里深邃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瞳孔中印着我的模样。他说:“好,那我抱着你,你继续做,做成什么样我都吃,晗晗。”
晗晗。
晗晗。
那是第一次,他这般唤我,亲切又甜腻。
我手下一顿,看向他许久,锅里便传来了糊味。
这个人啊,过分。
第七页
他送予我一套炭灰色西服,搭配棉白衬衫和浅蓝色领带,夹克有收口和褶皱,外套是六颗扣子,两侧各三颗,与我所常见的中山装有所不同,显得更优雅庄重些。
我说他不切实际,自己平日里穿惯了布衣长袍,这样的洋玩意儿是鲜少接触的,何必。
他说:“将来总派得上点用场的。”
他淡淡笑着。夕阳在他的身后为他镀上一层金黄色的光,他下颚的线条与他的发梢,都泛着光亮。
那一晚,我和他从柳湖的东边走到柳湖的西边,饶了很长很长的路,他拉着我,我牵着他,十指紧扣,不曾分离。
那一晚,我看着华灯初上,夜色袅袅,我看着他温柔的侧颜和他嘴角的笑意,我想,就是他了。
那套西服,我没有试穿,它被我搁置在木箱里头,连同着那一晚的明月秋风,静静的,一尘不染。
第八页。
我坐在他单车后座,他在前方不紧不慢地踩着,微风拂面而来,空气里都是他的味道。
我们要去看海,初见他时,那一片。
他说,他喜欢海。
他说,大海是生命的母体,海水是生命的洗礼玉液,光是面向大海,就觉得如沐春风。
他说,他最喜欢看海平线,看天和海由一条线相连,即便它们无法相触,其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界限,世人也总说,秋水共长天一色最为绝美。
我侧头靠在他背后:“那多像一对爱而不得的恋人。”
他笑了,笑声一如往常低沉爽朗,消散在风中。
不知怎地,我却莫名感到一丝哀伤。
第九页。
那晚我同他坐在河畔的长椅上赏星星,他忽而侧头,久久地凝视着我,星光映入他的瞳中,亮晶晶的。他对我说:“晗晗,我们不瞒了,好吗?”
我先是愣住,再抬头,看着他眼底的光,心中那一片杂草丛生的地方像是忽然被点燃。我猛地站起身,拉住他的手就朝家的方向跑,愈跑愈快,愈快愈急,汗如雨下浸湿了衬衫,迎面而来的风只将我的心越吹越炽热。
我们最终站在了父亲面前,气喘吁吁。
我对父亲说:“他便是我爱的人。”
我感到,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父亲手里的茶盅因颤抖溢出些许茶水,滴落在青衫衣摆,眉头紧缩,将目光置于他身上,透着不可言说的严肃与审慎。
许久,许久后,也不说话,只低头深深叹一口气,放下茶盅,将双手背于股后,转身上了楼。
我注视着父亲的背影,直到书房门发出沉重而响亮的闭合声,将我的视线生生拦断。
他捧着我的脸柔声说:“没事的。”
“没事的,晗晗。”
而眼前的他,终究被咸涩的泪水模糊了模样。
第十页。
我被禁止再与他往来,开始失去了见他的自由。
推开窗台,远处的云染上了乌色,我看见一只白鸽向我飞近,腿上拴着的,是他给我的来信。
他说我父亲同吴长官讲了这件事。
他说他的家人目前持反对态度,但他会争取。
他说:“我见不到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说:“听你父母的话,不要犟,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他说:“对不起啊,晗晗。”
他说:“我爱你。”
我踉跄着去拿纸笔,写下给他的回信。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别说对不起,我们都没有错。
还有。
我也爱你。
第十一页。
这几日蜷缩在家,我无论怎样地说,怎样地求,父亲一概无动于衷地勒令我停止挣扎。我强迫自己静下来,看了些杂书,其成果不出所料,适得其反,越是强迫,我就越是想他。
我的心里始终扎着一团乱麻。
这其间母亲找我谈过一次话,我看着母亲,能感觉到母亲的气色短短几天苍老憔悴了许多,我头一次,为自己惭愧。
母亲拉住我的手辗转摩挲,目光一如多年来的温柔,只是眼里多了些泪。
母亲说:“小晗,你知道的,我和你父亲是为你好。”
我摇摇头,笑了。
我爱得偏执,爱得自私,爱得热烈又深沉,这一生啊,不生离,只死别。
第十二页。
房间里不见天日,我突然想起院前的老梧桐,想起它的枝芽又该修剪了,接着想起的,便是许久前那日的阳光,和他脸上明媚的笑。
我下了楼,翻出些工具,走向院前的梧桐树。
正欲修剪,却见树后露出的西装外套。
是他喜欢的款式。
我的心忽地一紧,声带抑制不住地颤抖。
我问:“是你吗?亦凡。”
他闻言探出一个脑袋,一把将我拉到树后,紧紧把我抱住。
“是我。”
他的怀里总有一股让人心安的气息,我就这样由他抱着,湿润了眼眶,泪都染在他的胸前。
第十三页。
隔几日再见他,他忽的消瘦了许多,原本优美的下颚线显得愈发清晰,两颊也没有原先饱满,凌厉了些许。我抓起他的手,见缠绕在他手臂上浸血的纱布,一遍一遍摩挲,泪就这样决堤而下。
我问他:“疼吗?”
他拭去我脸上的泪,还是笑着,说不疼。
我多希望此刻时光静止,我和他就这样一直老去,没有束缚,没有挣扎,有的只是大好青春。
但这是缪想罢了。我吸了吸鼻子,急切地推搡着让他离开,不敢迟疑一秒。
我怕他多留一秒,我就舍不得再让他走。
于是他慌乱之中回头深深望我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第十四页。
我开始殷勤地为老梧桐浇水修枝,只盼着一抬眼,又看见树后飘起的西装衣角。若是见不到,我便等,日子日复一日地过,我便日复一日地等。
可他再没有出现过。
父母偶尔忙碌时,我便偷偷溜出去找他。我去到他家门口,去到海边,去到老街,去到柳湖,我去到每一个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用十二分精力,仔细搜寻,也没有发现他的背影。
他好像突然间,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得空了,我就总喜欢望着院前那颗从容生长的老梧桐,想啊想。
我的亦凡现在怎么样了。
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没有按时睡觉。
有没有生病。
有没有受伤。
有没有,像我想着他一样想着我。
第十五页。
我断没想到一月后能再见到他。
他站在那里,身旁放着些行李,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消瘦了。
他的眼角多了一块淤青,眸子里的坚毅却不减半分。
他手臂上的纱布撤了,手上的新伤却显得越发刺眼。
他的左腿绑上了木板,微风中,我能看见他打着颤,有些站不稳。
他的唇色微微发白,这一次,他没有对我笑。
我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一月未见,伤痕累累,我的他。
泪流满面。
他说:“晗晗,跟我走吗。”
我别无他言,转身跑上了楼,只将箱底那套西服抱在了怀中。
于是微风中,他向我伸出了手,我便同他走了。
第十六页。
南下的火车上,我和他久久地沉默着。我看着他,他撑着头,目光空洞地定格在窗外。
我问他:“亦凡,我们会幸福的吧,对吗。”
他转过头来,一时有些茫然,似乎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动作透着生涩。
我看着眼前的烟雾缭绕,良久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晗晗,我一定,不让你吃苦。”
嗯,那我就当你在说,我们会幸福。
傍晚时分,他从背包里拿出两个有些发硬的烤面包,刚想笑,嘴角一咧便扯到了伤口,又立即悻悻地收住了。他说这是他找师傅亲自学的,耗了不少功夫,叫我赶快尝尝。
我看着他的眼,一口一口地慢慢咀嚼,入口的却满是咸味。
哦,原来这是我的泪啊。
第十七页。
他就在我眼前,赤裸着身体,与我肌肤相亲,紧紧拥在一起。
我抬眸望他,见他的眼中似是盛满了雾气,瞳孔中映射出漫天的星辰大海,随着干净而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引得涟漪四起,单是看着就足以让人深陷旖旎。
他的呼吸就喷洒在我脖颈,撩骚着我每一寸肌肤,急切而热烈,他的嗓音低沉,语调辗转而缠绵,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唤着。
晗晗。
晗晗。
连同着他浸了汗的身体,一下一下,难以抵挡,融入我的灵魂。
我环住他的脖颈,低低压抑着呻吟,也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亦凡。
亦凡。
我的亦凡啊。
第十八页。
南方的早餐不同于北平的豆汁儿油条,人们大多喜欢清粥就着小菜,怕烫了口地一口一口细细斟酌,颇有一股江南地带的温婉气质。我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将粥如数吞下,不由得笑他败坏了这般情致。
我最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平日深邃的眸子睁得像两颗黑葡萄殷勤地看我,两颊因食物填充微微鼓起,随着咀嚼来回滚动,越看越觉得喜欢。
“还习惯吗?”
“晗晗做的都好吃。”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看了一眼挂钟便匆匆放下碗筷起身去拿外套,临走前在我额头印下一吻。
“乖,等我回家。”
“好。”
我看着他挺得笔直的背影,那般昂首阔步的姿态,别无他想,只希望能将这样的日子无限延长。
“一路顺风,我的爱人。”
第十九页。
秋意渐弱,正午的气温也称得上凉快,我去往菜场准备午餐,途中路过他所在的工地,思索一阵还是想去看看他。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脖颈上搭了一条毛巾,端着铲子一铲一铲往推车里运送水泥,动作生硬了些,但好在干劲十足。他的汗水自额头流到下颚再顺势滴下,匀称的肌肉线条在青天白日里一览无遗,我突然想起许多个日子前,他就那样站在海滩上,我也是这样静静地看他,此情彼景,可又觉得哪里变了。
哪里变了呢。
哦,我的亦凡,他不再骄傲了。
我上前环住他的腰,他转头看我,笑着伸出手想揉我的头发,抬手的动作却凝在了半空中。
“我手有点脏,你快回家去吧,工地粉尘多,你吸多了不好。”
“好!”我笑嘻嘻地答应他,往回走时给了他一个飞吻。这是他教给我的,吻自己的手,再作抛掷给对方状,以示情爱。
今天啊,要买上好的龙骨,熬一锅香汤给我的亦凡。
第二十页。
这是南下的第二个月,入了冬。
那天我从清晨等到黄昏,黄昏等到夜幕,又从夜幕等到凌晨,餐桌上的晚饭热了七回,开了门后空无一人的场景重复了四十三次,最终发了疯地朝街巷跑去,发了疯地喊着他的名字。
“亦凡,你在哪里。”
“亦凡,快回家吧。”
街角人家的夜灯散发出昏黄微弱的光,连着空气中的细小尘埃一同照亮。我看着傻蛾子扑腾着翅膀一次一次,啪嗒啪嗒地往灯泡上撞,便忍不住大笑,眼角都挤出了泪。
冷风钻入外套肆意搜刮我的体温,寒气刺骨,而回应我的,也只有风声呼啸。
四下无人,我便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跑着,喊着,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到双腿发软,到喉间失声,他也没有进入我的视线。
亦凡。
我要失去你了吗。
第二十一页。
他似乎总是可以这样轻易地离我而去。
我握着吴家寄来的信,喉口发涩,从指尖到心脏都在颤抖。
信上的字迹不是他的那般苍劲有力,一笔一划像是个旁观者在冰冷地向我讲述事实:他确实终是被吴家捉了回去。
我早该知道结果是这样的。
我不敢去想接下来他会面临什么,但我清楚的,我与他,此生便缘尽于此了。
回北平的列车上,窗外的景色都被模糊在我的双眼之中,融成一条条咸涩的平行直线划过车窗。时间过得很快,等累些了阖上眼帘睡上一觉,起来就已经到北平了。
下了车,背上一只单包,臂弯夹着的小箱子中还放着他赠予我的西服。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豆汁味儿,我赶忙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抬眼便望见了天。
可单单是望一眼,却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爸,妈,我回家了。
院前的老梧桐又盛满了绿油油的叶,我再没见过他。
时年一九三七年七月中旬,距我与他分开已半年之久,全国性的抗日战争像一颗炸弹般,轰地一声炸了开来。
北平已然动荡不能安身,我与父母收拾了行李便匆匆赶上了南下的火车,临行前我折了一枝梧桐树芽带在身上,这颗历尽沧桑的老梧桐见证了太多,我想让它有个落脚的地儿。
一九三七年九月,听说他参了军,随吴长官一同奔赴了战场。
一九三八年,我应父母之言,娶了一位温婉的南方女子。
一九三九年,我平生第一次做了爸爸,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一九四五年,那天是清明节,我们一家上山拜神,突遇泥石流,只我一人幸存。
再后来,我便一人,在南方的那座小城过完了一生。
往事春秋都说与风听,你听不见,早都听不见了。
眼眶里润了再润却始终没一滴眼泪掉下来,人活半辈子就活个傲骨,打你走了就不会为谁哭。松垮眼皮儿沉沉落下去一合上,就再也睁不开,一股子困意蹿上来,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想来这黄泉路还真是难走的很,也怪不得那些死了人到地府是磕磕碰碰,一身伤痕累累。
记得二十一岁那年,我们一起看过的海吗?
有那么深,现在我就有那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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