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春

不知春

北平今年的雪下得有些早。她的身上本身就没穿多少衣服，下了雪身上便更加冷。路过春和戏园的时候远远听见有人在唱：“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花似锦，不知春。真好，不像这北平，天气和人心都冷的只剩凛冬。刹那间，她仿佛看见一片许许多多开的妖媚的花，姹紫嫣红，美的不让她离去，令她也随戏声落在这一片旖旎中。恍然间她听见：“有人在戏园门外晕倒了。”“这姑娘腊月二十八的天儿竟只穿了件单衣。”

许是见她可怜，又只身一人。再醒来的时候，她已被这里的师父留下来。师父对她说：“若你嗓子好，便跟着你师兄们学戏。若嗓子不好，也罢，留下来打扫戏园子。我破例将你留下。”

她万分感恩。只是她很平庸，开口不生花。她便留下来打扫戏园，受着师父每日一碗闲饭。师父问她叫什么名，她回师父：婉青。师父叹了气，一个贫寒的小女子却有个如此文雅的名字。她笑了笑，她想起那句不知春，觉得那才是真的好听。只是那人她始终不得见。

一日清晨，她远远听见有人在练嗓：“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她知道这人便是那天唱不知春的那个人，她跑过去，只见大师兄一人扬起水袖，身段妩媚的唱着锁麟囊。

见她来，他笑了。用好听的声音唤她：“婉青，你来了。”

他会成角，听不知春的时候她就知道。

后来，这预言真的成真。他以京剧《锁麟囊》出名，听戏的人纷纷唤他尘逸公子。很多有钱人家的小姐都抢着捧他。主动追求他的女子比比皆是，环肥燕瘦都很漂亮。他的桌子也总是有很多人送的礼物，大到玉器宝石，小到瓜果蜜饯。他从不入眼，只是笑着把这些东西递到她手心里，柔声讲：“婉青，你吃。我一个男人不爱吃甜。”

他并无别的嗜好，除了唱戏便是爱饮酒。他酒量并不好，她投其所好为他酿的桃花醉，他不到半壶便醉了，睡在桌上。也只有此时，她才能靠他近点，灯下，她用手攀上他的眉目，他好看的很漂亮，如同窗外的弯月一般好看，她永远不可触及。

她从不知他为何饮酒，更不知他酒后为何落泪。后来有一日，他捏着酒杯和她讲，“婉青，你可知我有个妹妹，也是你这样大的年纪。长得也和你一般好看。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像她。”

她心一颤，“她呢？”

“嫁人了。”

他遇人人都是她，却人人都不是她。

她想起十六岁那年遭继父毒打，凛冬也只给她穿单衣。她逃了一路，最后在他的不知春的戏声里昏迷。那年他十八岁。

后来他的锁麟囊火遍了整个北平，多少家境阔绰的小姐为他一掷千金，她记得最清楚的也只是不知春。那年他的一句戏文，不仅落口生花，还在她心口长出了一颗朱砂。

这些她从未给他讲过，只因她觉得自己不配。

他成名的第三年，师父得了肺病，临终前，师父将她许给了一个朋友的儿子。

“那家人条件平平，但为人善良。你跟着不会吃亏。”然后师父意味深长的对她说，“千万不要去爱一个戏子。戏子来世上一遭，目的只是唱戏，见惯了曲终人散聚散离合，戏演完了拂了水袖就走，留得听戏人在台下独自落泪。”

原来她的那些小心思师父都明白。师父这辈子不仅参透了戏，更是参透了红尘嚣嚣。只是她还在红尘中，做着那个执迷不悟的听戏人。

师者如父。她真的听了师父的话嫁给一个人。据说她一袭红衣那日，很多师兄都来了。唯独少了他。她想起师父临终前对她说的话，原来戏子真的是人情无谓的。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他饮了她留下的最后一壶桃花醉，穿着戏服，在台上踉跄着唱，“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他的声音似乎更加妖艳了，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戏园，生出大片大片如血一般旖旎的花，美的不可方物。她却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他十八岁那年里的一天，北平下了第一场雪，他刚唱完师父让他练的不知春，走出戏园便看见一个女孩子穿着单衣昏迷在雪里。身上隐隐约约有伤。那女孩眉目温婉，才是腊月的季节，他就已然瞧见了草长莺飞。

戏园不留女子。于是他跪了一天一夜才让师父心软将她留了下来。

这些年来他饮酒，但并未真的醉过。只是因为想和她更近一些，被她的手指附上眉目，才假装如此。

可如今她不在，他仿佛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