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泉

            （一）

    在银辉四射的朵朵轻云中飞驰的点点繁星，照亮了黑魆魆的大地，同时也照亮了面色憔悴的我。我拄着拐杖停留在杂草丛生的废弃工厂的一处草坪上，望着月色皎洁，繁星闪烁的穹盖，嘴中呢喃着：他现在的日子过得还好吗？是否还记得起我？他是谁，我为什么要提起他？一阵清风拂过，我的心底闪过一丝凉意。紧接着是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流，顺着血液流淌的管道直达我的眼底：但我不会流泪。

  他是打开我泪泉的银匙，他自愿成为我泪泉唯一的守护者，他与我形影不离。然而，在我那受伤的灵魂最后如痴如醉地痛饮着泪泉的泉水时，我抛弃了他，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决定。

  抛弃他的那一夜，没有月光，没有点缀在泪泉正中央的钻石。我只记得四周是摸不着却能吸进肺的黑暗。我怀揣着他，满脸愁容地来到泪泉锈迹斑驳的铁门外，我取出他，麻利地对准锁孔，插进，向左拧动两次，哐当一声，铁门开了。

  铁门打开那一刻，迎面而来的不是以往萦绕着欢乐乐曲化妆舞会的场景。迎来的是静的出奇的黑色漩涡。透过自己微弱的夜视能力，我看见的是这样的景象。我从怀中取出今早忘放在抽屉里的手电，打开开关，照向泪泉："舞会场所的布置依旧井然有序，舞台正中的泪泉，泉水往上升着几根银色的水柱。"没有任何声音，与天空连在一块的屋顶也在黑暗中熟睡了。

                              （二）

  硕大的雨滴从乌云遍布的上空焦急地坠落，用尽全部力气敲打着车站的塑料棚顶，宣告自己的降临，并不是没有意义。刘伟将手伸进已经湿透了的裤兜里，摸出两枚一元的硬币，仔细瞅了一眼车站右侧的电子屏幕上："离车辆到站还有七站。"等车的过程真是漫长又无趣。刘伟的目光从街道移到朦胧的天空，有点悔意地说道："早知道出门该带一把伞的。"雨滴依旧施虐着棚顶，发出刺耳的声响，不时还飘来几粒，击打着他那削瘦的脸颊。

  "哎呀！要迟到了！"前一秒还在与梦中的女子亲吻着，后一秒就从二楼卧室传来刘伟的嘟囔声。楼下客厅一位系着碎花围裙的中年妇女，端着一个放有一杯牛奶，几块面包片的碟子，朝二楼喊着："赶紧起来，洗漱完过来吃早餐。"楼上传来一句充满困意与抱怨的一句"知道啦。"

  刘伟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浅蓝色校服，套上衬衣，穿上外套、裤子，打好领带。又对着镜子整理了几下稍偏乱的头发，风风火火从二楼冲向一楼的浴室。简单洗漱后，小跑到客厅，发现母亲已经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眼镜看起了报纸。他拿起一块面包片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大口牛奶，嘴里不时溅出面包屑和奶汁对母亲说了一句："妈，我去上学了。"沙发上的妇女抖了一下眼镜框对已经窜到门口的背影说："记得带上伞，天气……"没等她说完，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刚离家一里路，乌云就从远处天空迅速聚集而来，紧接着是豆大的雨滴。刘伟奔跑在清晨寥寥几人的街道上，他想转身回去拿一把伞，又瞅了一眼手上的迪士尼限量款手表，继续奔跑着。材质很一般的校服在与雨水的对抗中很快败下阵来，雨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衣服与裤子。又在一个转弯处，他一脚踏进一个蓄满水的坑里，鞋子瞬间就注满了水。脚丫子在橡皮鞋里与水争夺着地盘。此刻，他的心都凉了半截。他停下来，脱下鞋子，将水倒掉，又穿上了鞋，继续奔跑着。边跑边骂："妈的，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三）

    我将手电平放在舞台边，刚好可以显出泪泉的轮廓。我仔细地打量着平静的泉面，泉面浮现的是我神情茫然的面容。我用手指轻轻触动泉面，泉面轻轻荡漾着，我的面容在荡漾中模糊，清晰了又模糊。我看着自己的面容，叹息：别了，泪泉，别了，我的守护者。紧接着，我双手伸进泪泉，迅速搅动，泉水在剧烈的搅拌下，旋转，再旋转。我捧起一汩泉水，一饮而尽。再捧起一汩泉水，一饮而尽，反复十几次。痛饮完以后，我释然地对着泪泉说道：一切都该结束了。

  我拾起手电，将光线正对着泉眼，从怀中取出银匙，吻了一下。说道：伟，可能不能再守护我了。我应该放手了，不能再这样束缚你了。我不愿看着你陪伴着我过这种无依无靠的生活。银匙抖动了一下，发出微微的光芒，从我手中蓦地升起，浮在空中。他用一种充满埋怨的口吻说道："谁说你无依无靠了，你不是还有我吗？"我伸出右手去触摸他，他迅速扭动了一下身躯，避开我的手，光芒渐渐明亮。他说："当初不是说好了么，要一直陪伴着你，直到我光芒散尽。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都是为了守护你吗？难道你不需要我了么？还是你……"我没有说话，顺手关掉手电。他发出的光芒，刚好只映现出我俩。

  "你倒是说话啊！"他在空中急速旋转着，光芒越来越亮，泪泉也从周围的黑暗中浮现出来了。我仍沉默不语，只是端详着他旋转的身躯。他终于忍不住气了，开始骂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要不是我，你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现在你想过河拆桥也忒毒了吧！"我低下了头，轻语：那件事，我很抱歉。他继续说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再说了，变成这个样子守护你，是我心甘情愿的，并没有怪你，我只想永远陪伴在你身边而已。哪怕是一缕见不得阳光的魂魄。"我感觉自己的双眼已经湿润，不一会儿，泪珠吧嗒坠落在泪泉，泉面随泪珠的滑落，起了涟漪。我哽咽着说道：你去投胎吧，这是目前我唯一能够帮你的，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他选择了沉默，光芒也暗淡了些许。我再一次说道，比之前语气更为迫切：你去投胎吧，算我求你了，这辈子我都没求过任何人，就当是为了我们的友谊，你也应该按我说的做。他旋转得更加厉害了，光芒照亮了四周。他叹了口气，摇曳着身躯，说道："我不会投胎的，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答应的。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你的容颜依旧保持在20岁的模样，一点都没衰老的痕迹。"我瞅了一眼泉眼，心情有点复杂。他又说着："不管你怎么劝我，我都不会听你的。"我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铁门，转身说道：容颜不变，可能是我年轻的岁月比一般人更长。

    "你别再自欺欺人了，你认为有谁会相信你的鬼话，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快速旋转着，光芒强烈映照在我脸上对我说道。又是一阵沉默，我又看了一眼泉眼，眉头一皱，泉眼上浮现出一行字："时间不多了。"

                              （四）

  驶向云梦市的三辆大型客车，已在校门外等候多时。校门内三个班级的学生井然有序地排成六条长龙。三个班主任站在各自的长龙最前面，拿着一份动员誓词，激情澎湃地宣读着。我在长龙的后面张望着校门外，五颜六色的雨伞有意无意地遮挡着我的视线。女友梦娜为我撑着伞，见我这般模样，有点不悦地对我说道："你是不是在看刘伟那小子来了没有？真是一个迟到鬼，今天可是高考啊，这么重要的日子都能迟到，平时也就算了。"我没有搭理她，还是看着校门外。她推了推我的肩膀，嘟囔着嘴说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我点了点头，嘴里依旧没发出一点声音。她着急了，跺了一下脚，把伞移到一旁，说："气死我了，你等吧，我不给你打伞了。"我仍注视着校门外，期待的身影还是没出现。

    雨落得越来越大，风也应和着雨的猖狂。六条长龙的队伍里时不时发出一些尖锐的声响："呀！讨厌啦，人家今天穿的是裙子啊。"其中也夹杂着一些低沉的声音："风再吹大点吧！"不一会儿，又传来三个班主任招呼保持安静的声音。

  梦娜不知何时又把伞移了过来，她可能刚看了几道压轴题的，显得有点疲惫。她将脸凑近我的耳旁，温柔地说道："老公，等我们考上了大学，我们就领证吧！"我有点吃惊地看了她一眼，说着：现在谈这个太早了，我们都还是未成年。梦娜听了一脸不悦地说道："禁果我们都偷吃了，还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你不想负责？如果真是那样，你可真不是男人。"我意识到再不说点解释的话，可能会演变成一场争吵。我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鼻尖，强挂上一副笑容，说道：你老公我可不是陈世美，我们现在应该把精力放在之后的考试上。她噗嗤一声笑了，然后吻了一下我的侧脸。我搂住她的腰，继续看着校门外。正在这时，校门外驶来一辆警车，刘伟从警车上下来，向警车内鞠了一躬，然后拖着可能受伤了的腿，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