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玳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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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晚上下班，我像往常一样进了地铁。
一只脚刚迈进车厢，地上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低头看见最外侧坐着的那个人，正在一边嗑瓜子一边往旁边扔。
我皱了皱眉，顺着人流往车厢里走去。
他应该磕了有一会儿了，门口地上的瓜子皮已经堆起了小山。
我正在想着真没素质，一声明亮的北京腔打断了我：别往这儿扔啦！说你呢！
我顺着声音望去，是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只能看到侧脸，年龄和我差不多。
他正站在那人正前方，和那人对峙。
那人身上沾满灰尘，深黄色的脸上有些许沟壑，看年纪有40岁出头。
他微缩着身子斜靠在座位上，翘着二郎腿，拿着亮白色国产手机的手用一只拇指轻巧地拎着一个小号塑料袋。
塑料袋里的瓜子已经所剩无几，腾出来的令一只手正在不停循环着嗑瓜子、扔瓜子皮的动作。
被小伙子说完后，他没有任何反应，继续低头看着自己分辨率并不高的手机。
小伙子抬高声音又说了一遍：嘿，说你呢！别往这儿扔了呀！
这回他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小伙子，不大的声音伴随着极不标准的普通话：不扔这扔哪，我就往这扔。
这回小伙子急了，拿出手机对着他的正脸点开了录像，说：你哪儿的人啊？
那人没上道，说：我中国人。
小伙子说：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在北京糟蹋了成吗？你这么牛逼，不怕网友人肉你？
那个人一直不愠不火，不躲也不急。
这时我到站了，就走了出去。
这个时段是晚高峰，小伙子周围有很多刚下班的年轻人，但是自始至终，只有小伙子一个人站出来发声。
是人们太冷漠了吗？
-2-
小区里有一家烟酒铺，店面不大，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外地小夫妻。
女主人负责看店，男主人是一个快递员。
有一阵子我在咸鱼做交易，时不时会去店里寄快递。
他们有一个儿子，大约四岁左右。每次我去的时候，男孩都自己在地上玩。
男孩脸上有两朵明显的高原红，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到油亮，他喜欢骑着那个脏兮兮的小马车，在狭窄的店铺里横冲直撞。
有时女主人会生气，就用方言大声呵斥男孩，声音比一般男人的都响，男孩就会哇一下子在原地哭出来。
有来往的顾客劝她，小孩子，不要对他那么凶。女主人说，不这样吼，他不听话。
有时男孩也会很安静，蹲在柜台旁，一边捡起柜台上散落在包装外的饼干塞进嘴里，一边看着货架上电视播放的国产动画片。
后来有一次在麦当劳吃早点，我遇见了另外的一家三口。
孩子五岁左右，是个一身粉红色的小公主。从进门到我离开，女孩和家人全程英文交流，口音纯正，母语般流利。
若不是仔细看清了父母的容貌，并且听到了爸爸和妈妈用字正腔圆的北京腔交流菜单，我还以为这是一个混血儿。
期间爸爸妈妈和孩子一起唱起一支英文儿歌，女孩开心地边唱边用手配合做动作，爸爸妈妈一起用手给她打着节拍，两人的脸上都充满着温柔和爱。
女孩像一个闪闪发光的洋娃娃，声音甜甜的好听极了。唱完歌时三个人一起鼓掌，像庆祝一场十分伟大的胜利。
女孩和男孩并不知道，他们的人生在出生时就注定是云泥之别。
那个男孩甚至不一定有资格在这里上学，而女孩注定会享受最好的教育资源。
我想那个男孩长大后，会不会也在地铁上扔瓜子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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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开始带午饭之前，我每天中午都会和同事一起出去吃饭。
这一带胡同里开的都是小馆子，周边单位也多。每天中午，会有大量的上班族涌入这些鳞次栉比的小店。
吃饭的时候我不爱说话，所以经常能清楚地听见别人谈论的内容。
若是外地口音，谈论的大多是租房琐事、跳槽搬家、家乡与北京的对比等。
若是京腔，谈论的大多是出国趣事，购物心得、电视剧吐槽等。
几乎没人谈论房子，外地的买不起，本地的无需担心，还有什么可谈论的呢？
偶尔会听到邻桌的北京女孩说，刚刚买的房子离单位还是有点远，坐地铁真闷。
同样的年纪，一些人刚刚用二十年源源不断的努力，才换来在北京匆匆吃一顿午餐的机会，而另一些人早待腻了这紫金古都，筹备着出国定居。
身边总有同事自嘲，反正买不起房子，再干几年就回老家了。
单位里也有纯正的拆二代，看起来貌不惊人，实际上早已家缠万贯。
有老同事在席间聊天，绘声绘色地说别看某某看着普通，家里已经拆了几套房，买的是什么车，现在这份工作就当打发时间，根本不指着挣这点钱。
说的人脸上眉飞色舞，仿佛那个幸运儿是自己。
而我看着他身上已经发旧的美特斯邦威，只能尴尬地笑笑。
有的同事为了省钱，在小沙河附近租单身公寓，一个月几百块，要先坐一段公交才能到达地铁站。
一次总部领导下基层视察，全体同事一起到会议室开会。领导讲了几句后，让在座的同事提一提工作上遇见的难题。
一个比我早一年入职的女孩站起来说，希望交通补贴能高一点。
每月发到手的工资除去交通费，基本生活费以外，连一身新衣服都买不起。
她就住在小沙河，黑黑瘦瘦的。从我认识她那天起，就没见她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永远是廉价的料子，花哨的颜色。
她用平静又缓慢的语调诉说着自己的日常，听的所有人都觉得一阵心酸。
她是那么奋力地想在这片充满梦想的城市生存，可是现实从不曾温柔待她。
-4-
这里是北京，可组成这里人口的大多数都是外地人。
大家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死守这个繁华都市的一角，谁都不敢松懈，谁都帮不上谁。
骗人的黑心二房东，无良商家的地沟油，地铁公交的插队族，路边被割破轮胎的小黄车。
没素质的人和事，充斥在我们的衣食住行中。
每天保全自己已经用尽全身解数，那地铁上的瓜子皮，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算所有人都拿出手机，把那个人的丑态录下来上传，就算第二天他上了微博热门，然后呢？
他的世界，不可能改变一丝一毫。
他的教养不会因此提高，他的认知不会因此变广，他甚至丝毫不会感到愧疚。
在他的字典里，甚至都不会存在“人肉”这个词。
他也许还是会随地吐痰，甚至随地大小便，然后继续隐匿于这城市的一个角落，过着粗鄙、差劲的人生。
我敢说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心里骂了他不下百遍，但大家真的已经习惯了他这种人的存在。
那一张张的，都是充满疲倦、写着自我保护的脸。
就算我们不情愿，也无法阻止像他一样的人源源不断涌入北京，做着破环周围环境，影响他人利益的事情。
我们最多能做的，就是给小伙子一万个赞，然后继续看好自己的背包口袋，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狼藉，继续走自己的路。
这里是北京，是一些人生命的起点，也是一些人梦寐以求的人生终点。
对那个小伙子来说，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散发着他熟悉的味道。而对于地铁上的大多数，这里连一块砖的位置都不曾属于他们。
别说去管别人，大多数人就连自己受了委屈，都没人可以撑腰，只能独自消化。
所以我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和那个小伙子一起居高临下地呵斥那个扔瓜子皮的人。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这个底气。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与他，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我们都只是这偌大城市里一颗无比渺小的尘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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