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仇恨
孙权没有想到,他再与陆议见面,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
彼时孙权正在路上,正准备去吴郡接应吕范,安顿家人,却不想在途中遇上了一伙人。
身着缟素,暗夜疾行,显然是家中近亲过世,前去奔丧。
道路既窄,那几十人堵住了道路,孙权一时间过不去,便立在一旁。等着这队人过去再走。
期间有人见他一个孩子只身前行,于是问他姓名去处,孙权一一答之。
可没想到,这番实话说出口,却惹出了大麻烦。
那些人听得孙权报出姓名,顿时围了过来,将他困在当中。
一青年高声喊道,“他就是孙策的弟弟,孙权!”
孙权顿时觉得大事不妙,这群人看起来像是与他哥有仇,围住他不说,还在慢慢逼近,当先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哭红了眼,手中拿着一节短棍,抬手就向着孙权招呼过去。
孙权下意识用手一挡,可毕竟人手哪里抗得过竹棍,孙权顿时觉得手腕吃痛。那孩子虽小,但是挥棍竟是用了全力,毫不留情的砸了下去。
孙权退无可退,那孩子犹自不甘,又把棍子重新提了起来。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人喝道,“住手!”
而后有人飞奔而来,分开了人群,趁着那孩子一分神的功夫,握住了他手中的短棍。
孙权见到此人,一下子就想通了前因后果,百感交集,一时间无话可说。
来人正是陆议。
重孝在身,浑身素白,孙权明白过来,他们这是从吴郡赶去庐江,为刚刚过世的庐江太守陆康奔丧。
而陆康,是在长兄孙策长达两年的围城之后,忧思竭虑,病故身亡的。
陆家是江东的世家,孙策虽是领了袁术的命令攻打庐江,可结果就是,和陆家结仇的,是他们孙家。
陆议从那孩子手中拿下棍子,放在地上。他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发,轻声开口。
“阿绩,他是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不可以以少欺多。你手中执棍,他手中空空,以强凌弱,不妥。”
陆绩抹了抹眼泪,“阿议你说怎么办?”
陆议叹了口气,“让他走吧。”
“可是!”
“代家主,你可不能轻易放过这个小子!”
“代家主,我们不如拿这小子当人质,逼孙策弃城!”
周围喊声此起彼伏,怀着满满恶意的声音充斥在孙权的耳边。
“都别说了。”陆议冷冷地看向四周,“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找孙策报仇,不该为难他的弟弟。如果这么做了,我吴郡陆氏的信义何在!”
众人皆不做声。陆议趁此时无人阻挡,将孙权扯到了人群之外。怕有人追来,陆议拉着他向道路右侧的芦苇荡走去,远远离开他的族人。
他们越走越远,到后面,却是孙权拉着陆议,一直走到了河边。
月华如水,映照在河面上。
月未满,似弓弦,长夜卜,满心凄凉,无处话离别。
四年未见,如今的陆议长高了一些,面容也长开了些,不似孩童时那般稚嫩。
可他的神色始终淡淡的,甚至有些冷漠。
想起方才众人对他的称呼和他说话时的表情,不知为何,孙权觉得心里有些憋闷。
“阿议——”
“你走吧。他们不会追来的。我们还要赶路,就此别过吧。”
陆议说完,转身就走,孙权急道,“陆议!你就没什么可跟我说的吗?”
陆议转过身来,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说什么?”
说你兄长害的我从祖身死,还是庐江城破,从此陆孙两家结为世仇?
孙权仿佛能通过他那双眸子听懂他的心声,可陆议却未有半句愤恨,只漠然言道,“成王败寇,自古之理。”
如此冰冷而毫无生气的陆议,让孙权觉得无比地陌生。他印象中的陆议,还是那个与他争辩打闹,一同猎虎的少年,那张如玉的面容上,会有高兴,会有生气,还有一开始的不屑,可独独不该有的,就是这份超出他年龄的冷静与漠然。
这让孙权觉得很不舒服,尤其是,这一切的转变与他孙家息息相关。
“陆议!”
陆议正站在水边,还未回头,孙权就抬脚,一脚把他踹进了河里。
陆议猝不及防,跌进水里,怒道,“你做什么!”
孙权更不答话,也跳进水里,把他往深水处拽去。
两人都是水边长大的,水性自是无虞,但春寒料峭,水中亦是极冷,陆议被他这么一激,那些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纷纷涌了上来,当下毫不留情,在水中便拳脚齐上,向着害他落水的罪魁祸首招呼过去。
孙权怕他呛水,一手拽着他的衣带,一手拦在身前接招。可单手作战可比不上双拳齐出,更何况几乎没用心思去抵挡的孙权遇上了一个盛怒之下的陆议。虽然水流缓和了原本大力的攻击,可孙权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挂了彩。
陆议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鼻梁上,顿时鲜血长流。孙权一时吃痛,松开了陆议的衣带,陆议的手脚沉在水里,突然失去依托,身体下沉,猛地呛了好几口水。
他咳嗽几声,从水里钻出来,看见惨白的月色下,浮在水面上的鲜血渐渐消散而去。
陆议清醒几分,不愿再多纠缠,转身就向岸边游去。孙权哪里会给他离开的机会?见他刚上了岸,立刻冲上前去,缠住他的手脚。
陆议正是心中翻腾之际,见他依旧不舍,那满腔的悲愤就迸发出来,语不成调。
“孙权!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议,忘了仇恨,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这不可能!”陆议惨然道,“我从祖陆康,虽是病逝,但说到底,也是因为你兄长孙策围困庐江。而我宗族之人,半数病死战死,陆家从此不振,也是拜孙策所赐。我陆家上下,皆与你孙家有不世之仇,哪里还会有从前?”
陆议终究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些日子以来,所承受的重担和心伤几乎要将他压垮,可他无人可诉,无泪可流。家中长者悲愤,他需劝慰,幼者懵懂,他当使其心安。十几日来,殚精竭虑未有片刻放纵。
祖父已死,他却要撑起整个陆家。他不能放松不能倒下,心里像是空了一块,无论如何都填补不来。
可如今,面对年纪相仿的孙权,在对方莫名的纠缠与打斗中,他忆起曾经的美好,他虽是陆康从孙,可从祖对他宛若亲孙,自幼教他诗书棋画,待他甚厚。他父母故去,从祖接他回庐江,与陆绩同出同入,无分毫差别。
往事历历,而今亲长已去,世间再无从祖。陆议心中酸涩,悲从中来,一时间伤心难抑,痛哭不已。
孙权游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他,缓声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陆议正哭得天昏地暗,感觉到熟悉的温度,便靠在他的身上,不管不顾地继续哭着。
月色凄寒,照在这一双人的身上,夜幕深沉,万籁俱寂,只听见一个十二岁少年的悲戚之声。
许久,陆议才止住了哭声。
晚风寒凉,刚在水里浸过,被冷风一吹,孙权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陆议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退后了一步。
“阿议?”
孙权望着他,眼神柔和,满满俱是关切之意。陆议顿时觉得心里似乎漏掉一拍。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孙权要把他拖入水里,又为什么任他踢打而不还手。甚至又再次追到岸上,与他缠斗。
那个曾与他嬉笑打闹的少年,似乎在不知何时,已悄然长大。
可他们之间,已经回不到从前。
舒县的晚霞日落,密林险境,都会成为封藏在记忆中的过去,不去想,就不会难过。
陆议想到此处,闭了闭眼。
“阿权,谢谢你。”陆议说这句话的时候真心诚意,就如同他的下一句。
“以后,我们别再见了。”
“陆议!”孙权急道,“我们的朋友情义,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吗?我哥奉袁术之命攻打庐江,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恨就恨袁术吧!”
陆议苦笑,“阿权,如果没有袁术,孙策就不想自己打下江东吗?那是不是袁术派来的,又有什么分别?”
陆议的话如同重石一般砸在孙权的心上。他想说那不一样,哥哥会行仁兵之道,可他也知道,孙策志在天下,江东非取不可。但那些世家大族,又怎么可能坐看孙家得势?
殊死博战,在所难免。
乱世难为,想要攻城略地,以图天下,又怎么可能没有死亡和牺牲?
到最后,也不过是一个“战”字。
胜者盛败者衰,古之泛理。
孙权无言以对,只得与陆议挥手告别。陆议望着他翻过前面的土坡踪影消失不见,转身回程,欲追上族人。行至一半却听得孙权在远处大声呼唤,他回过身来,正见着那人从土坡上俯冲而下,飞奔而来。
“陆议!你听着!我兄长两年之内必然脱离袁术,领兵还吴。到时兵卷江东,你莫强抗,我会在中间斡旋,求得两全之策。良禽择木而栖,我兄长盖世豪杰,胸有万壑,心怀宽广,是明主不二之选。之前的矛盾种种,皆非兄长本意,孙陆两家,也不必成为仇家。阿议,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两年时间,足够你想清楚了。”
“你我再见之日,希望是并肩共力之时。”
同心同德,辅助兄长。这是十三岁的孙权最殷切的期望,可是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愿望却成为了永久的奢望。
而他与陆议的再一次相见,距离兴平二年这个寒意刺骨的早春,还有整整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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