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阳,RD镇。
李达风尘仆仆地走在山路上,这条路偶然有人来往,但在烈日下的正午时分,只有他一个人。一路走来,目眩耳鸣,起初还分得清风吹树林的哗哗声,下面的盘山路上车辆颠过的砰砰声,以及一阵阵的蝉鸣,后来全交织成混沌的隆隆声。走着走着,似乎能听到一场激烈的纷争,随后好几扇房门被人踹开,惊呼求救不绝于耳,狼烟过后,空空的四壁回荡着惶恐的啜泣。
幼时发生过的事,记不清是哪一次了。
他深吸一口气,炙热的风扑面而来,并未让他清醒一些。路边是半人高的杂草,没有树。半个巴掌大的草叶迎风狂舞时,像是成群袭来的蝗虫,健硕迅猛,让人躲闪不及。他不由地伸手向两边挥赶了几下,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
上路之前,他就知道这一带附近有些小村小镇,但是这条路上,无论有没有人行走,都不会有人注意。的确如此,不过他还是往下拉了拉帽檐。本来就是个不起眼的普通人,可是在普通人里,他的眼睛又太大,下巴又太方正。好在当经年累月的痕迹都占据了这张脸庞时,很难在黝黑的面容上注意到这些细节了。
又走了一阵,他在蝉鸣中放慢了脚步,前面好像有棵树。有树可庇荫,且能确认一下一天两班的公交车是否还在那里。对了,树干边的确有根铁杆,从头到脚全都锈了,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漆色。不过顶端的牌子还在。他松了一口气,转向别处时,眼前跳出一团团的黑影,确切的说是棕色,紫色,或是绛色,一定是看着那根杆子的时间太久了。他倚着树干坐了下来,不等眼前的阴影散去直接闭上了眼睛。臂膀一松,肩上的包袱顺势垂到了地上。
包袱里有个蛇皮袋,很大,因为小的派不上用场。他曾用蛇皮袋装着全部家当四处流浪;也曾一趟趟扛着满的快要溢出的粮食和化肥,赚几顿口粮。粮食固然滋育着生命,却也像冷峻的山压垮了送货人的健康和对生活的念想。
有多少笔送货费还没有追到呢?算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动了动,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
二.
一天两班的公交站再向前一里多,有几棵稀稀拉拉的树,像是中了暑的枝叶一头垂下去,快要连带整棵树都倒在下面的泥瓦房上。细弱的树枝刷刷地拂着瓦檐,下面露出一截横杆,杆下看似有两个断掉的帘钩,本该挂在上面的旗子已了无影踪了。
这是一间茶铺,灶台正对着山路,里面有张老旧的茶桌,几条板凳和它同是一把年纪了。若是吹阵大一些的风,就能把它们吹的吱嘎作响。
此时没有一丝风,屋里比外面凉快不了多少。店主老向抱着他的宝贝女儿冰冰在灶边打盹,半睡半醒。几年前吧,也是这么一个酷热的夏天,店里来了几个外乡人,一进来就直喊着要开电扇,他一时不知所措,还好他们很快就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供电。几个外乡人喝了茶就走了,他们包干粮的报纸留在茶桌上。那张报纸旧得发黄,满是皱褶,老向拿起来,尽可能拉平了看。
报纸上的女明星很漂亮,外乡人边吃边喝边拿她说浑话,离谱得让人听不下去。不过得亏他们说了,老向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冰冰。
冰冰小姐的眼睛真是漂亮啊。老向前几天捡了一条狗,他觉得是抱了一个女儿,也有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温顺乖巧,可还透着几分机灵。老向看了看他的黄毛小狗,又看了看发黄的报纸,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为啥叫冰冰呢。虽是不解,还是决定就此给宝贝女儿改名叫冰冰。
那原先起了什么名儿,早就记不得了。
李达走进茶铺的时候,冰冰一声未叫一动不动,略微抬了抬眼皮。他听见有人不停地催促“冰冰,冰冰,快起来”,才看到一边的灶台上伏着一条毛色发干的狗,松松垮垮地趴在那里,像一只黄麻袋。老向站起身,把冰冰抱到一边,抬头迎上了李达的目光,自觉让客人见笑了,不好意思地打了声招呼,连忙提起铜壶给他沏茶。
这几年冰冰小姐的演艺事业和感情生活跌宕起伏万众瞩目,而在老向这里,还只是岁月静好容颜娇艳。
李达接过老向端来的茶,目光还在冰冰身上。那条老狗呆滞瘦弱,吐子却显得很大,怕是不久于世了。他四处流浪的时候,曾与野狗争食,也曾把残弱的狗果腹充饥,还未开始细想,他的手机响了。接通后,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几声短促的“咝咝”,又什么都听不到了。他不耐地挂断,直接打过去,情况和刚才差不多,信号还是很差,只得起身出门,围着茶铺找信号。
桌上的茶水和旁边的板凳还在原地晃动。
冰冰的确越发老态了。不过老向觉得在如此酷热的天气里,不管是人是狗还是树,世间万物都会头晕气短,倦倦沓沓的。趁着李达出去找信号,他赶紧把冰冰抱到屋后的树下,希望那里能有几分凉意,给它消消暑气。
被主人抱着走了几步,冰冰就像是觉得折筋动骨了,不满地咕噜了几声,眼皮子掀起一道火柴般粗细的缝,算是看了老向一眼,就耷拉下去了。
其实不管天气怎么样,冰冰都是这个样。
李达打完了电话,带着怒气回到茶铺,啪的一声,把手机重重地放到桌上。老向看着打火石般灰黑色的手机随着他的大掌落到桌上,像是一个嚣张蛮横的大汉朝着颤颤巍巍的老人猛推了一把。李达一口气喝干了茶,把两枚茶钱掷到碗里,就转身走了出去。身后是叮铃当啷不停弹跳打转的硬币,和惊恐地看着他的老向。
三.
杨宗保算是RD镇之最。他今年六岁,妈妈生他时,是全镇最高龄的产妇。一生下来,就被爷爷起了个历史人物的名字,之后不久,爷爷就去世了。
他爸爸小眼睛,长相普通不起眼,皱起眉头时有点凶;他的妈妈人说一脸苦相,也显老。疲惫的眼睛里常有怨愤,见过她的人,便难忘钩子般耷拉下去的嘴角和两边深刻的法令纹。
如果杨宗保的爷爷眼见他一年年长到六岁,怕是根本无法在孙子脸上找到抗金名将般的英武神气,要大叹失望了。杨宗保也成了镇上妇女的警示:四十岁了再生孩子,只能生出个傻子。
其实杨宗保不聋不瞎不哑不傻,就是反应慢。打个比方,你手里有把糖,看到一群孩子聚在一起玩,就慷慨地招呼大家来吃糖。你分完糖就走了,孩子们也津津有味地含着糖,讨论各是什么味道了,杨宗保这才开始慢慢地挪步。
这样的孩子,小伙伴自然是没耐心和他一起玩的。一开始是冷落他,后来就肆无忌惮地欺负他,拿他取乐。杨宗保被他们打过,骑过,捆过,还拿泥浆,面粉抹在他的头脸和衣服上,说要做泥娃娃粉娃娃。
有一次不知哪儿来了一条野狗,又饿又急地追上了杨宗保,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手忙脚乱,跌跌撞撞地往前逃命,最后脚下一绊,一声哀叫滑下了山坡。他们像是看到戏里丑角落幕的场景一样,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6月15不是杨宗保的生日,在他家只是寻常不过的一天,但对他来说具有极为重大的意义。
何满不见了。
把杨宗保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主意可都是何满出的。若是何满不在场,别的孩子见了杨宗保不过是做个鬼脸,翻个白眼而已,只有何满敢仗着家里家大官大,为所欲为。
那天中午,他出门给爸爸送饭,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爸爸自然也没吃上他送来的饭。这件事发生之后,大人们议论了一阵,就不让孩子单独出门了。杨宗保可不干,他偷偷溜出去,无论走在山路上,还是躺在林子里乘凉,再也不用担心听见那伙人刺耳的笑声,然后变着花样来欺负他了。想到这儿,他哼起了歌,哼得不着调,下次听到大人唱时要用心学一学,边哼着,边一步一跳地去找传来蝉鸣的树,想把它们抓下来玩玩。
杨宗保费了半天劲没有爬上树,而且想到以前何满他们抓知了时会用一根杆子,杆子前端有个网,这个网可以把虫子罩住。他走出林子,想找几块砖石垫在脚下。正午的光线像明晃晃的利剑直刺双眼。他找了好一会儿,已经热的头顶冒烟,整个人都要晒化,然后化烟升天了,也没找到一块能搬得动的砖石。
何满出来玩总是前呼后拥的,他们能踩在别人的背上够着抓知了,根本不用砖头垫脚,杨宗保想到这里,心头一沉,从来没人愿意和他一起玩。
背光的地方有块石头,杨宗保刚坐下去,就有个陌生的黑脸汉子走来和他打招呼。
“小朋友,你认识何满吗?”
杨宗保愣愣地看着他,其实心里又惊又怕。
为了打消他的戒心,黑脸汉子连忙说自己是何满爸爸的朋友,听说他们家出了事就来看看,只是快一年没来了,有点不认得路了。
杨宗保垂下眼睛,摇了摇头。他是真不知道何满家住哪里。何满爸爸是个官,但具体是个什么官,他又说不上来。
“小朋友,天那么热,叔叔请你喝冰红茶。”
杨宗保刚抬头,一个塑料瓶就放在他眼前,瓶身贴了一圈花花绿绿的红纸,里面的水是褐色的,比酸梅汤颜色浅一些。黑脸汉子已经打开了盖子,还给他擦了擦满头的汗。
他看着那瓶水,一直没有伸手去拿,黑脸汉子热情地催了他几次,还说不用不好意思,喝了茶就带他找人问路,他好找到何满家去。
杨宗保刚想告诉他去找老向的茶铺,可一看到他的眼睛,又说不出话来。黑脸汉子满脸笑意,可是他的大眼睛实在令人害怕。他脸黑,显得眼白发青,目光闪烁不定,好像含着随时会炸开的火星。杨宗保想要躲开,却从石头上一屁股滑到了地上,黑脸汉子的阴影慢慢压了下来,他拼命想爬起来,可是怎么也爬不起来。
四.
后面的事情转变地非常突然,两个当事人中,比起杨宗保,李达的回忆更加清晰明朗。
他正打算把吓得不敢作声的杨宗保弄晕,装进蛇皮袋,扛着走到一天两班的公交车站,到了市里再卖给上家。还没动手,就被人从身后推到一边,紧接着,那人又把孩子猛地从地上拽起,骂骂咧咧左右开弓连扇几个耳光,还不解气地踹了一脚,才提着他向前走去,说什么孩子妈妈欠他好多钱没还,一定要到镇公所讨个说法!
他们走了没多远,就把这一片闹得鸡飞狗跳,人们纷纷从午休的床上下来一探究竟。李达连忙像敏捷的山猫一般窜进路边的林子里,朝公交站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上了车,这趟就算是空手而归了,又恼又恨。车子在山路上颠的像地震,他伸出一只手抓住前面的椅子把手,拳头上泛起的青筋像一群起伏的蛇,有的还在蛰伏,有的已在吐信。他认得那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就是那间破茶铺的主人。下次要是再见到,一定要狠狠地揍,连人带狗一起揍,揍得连亲妈都不认识。
真的要揍他吗?李达又想了想,拳头上的蛇群一下子退散了。
杨宗保坐在镇公所里,走开些看他像是一幅画,因为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前方,脸上还有胡乱抹开的泪痕和鼻涕。他和爸爸一样是小眼睛,但是此刻又红又肿,看上去大了很多,也比平时更显得空洞。
老向在他身边,筋疲力尽地向镇公所的人诉说事情的经过:
那人在茶馆接了一个电话,信号不好,他只能出去说,有几句说的嗓门挺大,说什么“孩子给你送来了就要算钱,他自己找死了关我什么事”,后来还说“我今天还在镇上,再给你找一个,两个一起算,一定要算钱”。那人挂了电话,回来后就很暴躁。我放心不下,就一路跟了过来。
在镇公所里,杨宗保并不明白老向说了些什么,但是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就像埋下的种子,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所以他当天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何满再也回不来了。
天边的云彩渐渐暗淡,虽然还镶着一道鎏金的边,却已融于山色,蝉鸣在山林间凄厉地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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