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选择

喧嚣。浮华。形式工程。这是我给学校给我们办的成人礼的第一印象。我告诉别人我讨厌死了这个成人礼，但是我又后知后觉地发现，我讨厌的，似乎不是成人礼，而是长大。

长大后，你说我是会变得庸俗，还是孤独？

去往操场的路上，我前面走着两位家长，她们似乎交谈得很热烈。不是我要刻意去听她们说话，实在是她们说话声音太大，你想不听也做不到。两个人，一个穿着考究，明显家庭条件优裕，另一人则是普通打扮。对话是穿着考究的阿姨主导。她先是抱怨自己在家天天闲着没事干，不用上班挣钱，也不用做家务；然后她把头转向那位朴实的阿姨说：“真羡慕你啊，那么有存在感——孩子吃喝拉撒，啥都离不开你；你还在外面挣钱养家，真是能干啊！”如果我只听到她说羡慕的后半段话就好了，问题是我还听到了她此前抱怨自己在家无聊的话。两厢对照，你就知道，这原来是中年女人炫耀幸福的常见套路之一。

我不禁八卦，她俩十几年前该不会是闺蜜吧？一个高嫁，一个低嫁。低嫁的，看不上高嫁的，因为高嫁的拜金；高嫁的呢，也看不上低嫁的，觉得低嫁嘛，自然眼光就差，二人渐渐没了联系。不成想，十几年后，当初的两个闺蜜，在参加孩子成人礼时狭路相逢。可想当初，她们是怎么断绝来往的呢？十几年里，她们会想到彼此吗？

“你家孩子，她学习怎样啊？”这是朴素阿姨的问话。这样的问题吸引到我，并不是我对她们孩子的成绩有多少兴趣，而是自始至终，一路上，都是优裕阿姨滔滔不绝，而这句话，是朴素阿姨的第一句话，第一句回应。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两个中年女人之间，正在进行的不是叙旧，而是一场无硝烟的战争。果然，优裕阿姨一下卡壳了，几秒钟的停顿后，优裕阿姨支支吾吾，声音比刚才小得太多，以致我凝神倾听，也劳而无功。显然，在孩子成绩这一场比拼当中，朴素阿姨占了上风。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位朴素阿姨就牵着孩子向前快步走开，迈步时，深深回眸一笑，似乎在炫耀说：“有钱是吧？有钱什么了不起？我手牵的，可是一支潜力股！”优裕阿姨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道：“成绩那么差，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讲。”女儿不好意思，脚步越来越慢了。

不知这位优裕阿姨是否也有过我这样的18岁；那时，是否也鄙夷过刻意夸张炫富的中年女人；在自己成绩不佳受父母批评时，是否也流过泪或者发出过豪言壮语。以后我有孩子，只要她开心，成绩多差我都不多说一个字！

长大多可怕，成年多可怕，谁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晴雯会不会变成赵姨娘，怡红公子宝玉会不会变成老爷贾政，杨百顺会不会变成卖豆腐的老杨。多年后，我是坚守自己的本心，宁愿忍受孤独，还是受不了世间万千诱惑，而变得庸俗呢？我不知道。

说到这次成人礼，不得不提到那个感恩环节，也就是孩子与父母对视拥抱的节目。可以说，这个节目，比什么领导致辞啊，集体宣誓啊，要有看头多了。

一阵哭声响起，旁边的一个女孩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哭到了微颤，还不忘捧着妈妈的脸说：“妈妈，你看你都长皱纹了……”说完，两个人哭得更厉害了。不知道她妈妈是因为知道自己有了皱纹而哭，还是因为她知道她女儿知道了她有皱纹而哭。但我知道，你与妈妈对视，然后说妈妈你都有皱纹了，这很煽情。

当然你要深情地说，因为我原来不够深情地说这句话的时候，得到的不是我妈的泪眼，而是我妈的白眼。这次我决定要深情地说。中午一回到家，我就用最深情的眼神望着我妈，然后说：“妈，你都有皱纹了……”但，妈妈给我的是什么？还是一个白眼！外加一句“麻溜吃饭去”。

其实，这一现象在中国家庭里极为常见。大家羞于表达爱意，甚至连接受爱意都会感到非常害羞。用四个字来形容中国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就是“简单粗暴”。贾政看不惯宝玉了，就骂一声“孽障”，或者赏他几十板子。老杨和杨百顺吵架，不管有没有理，先把杨百顺绑门口枣树上打一顿再说。深情表达爱意，是不存在的；说“我爱你”也是不存在的，因为在父母看来，打你一顿就是对你最深刻而有力的爱。像我这样厚脸皮的人，小时候还能抱着父母撒撒娇，说我爱你呀、我想你什么的。

长大之后，我和父母的对话，像极了一段简短的相声。放学回家，我爸第一句话是：“回来了？”我答：“嗯。”我爸第二句话就会是：“那吃饭吧？”我答：“好嘞！”我爸接着说：“跟你说个事啊。”我答：“您说吧。”“感觉你最近成绩下降了，要好好学习啊！”我答：“放心吧，您！”天天在家，我就像个捧哏的。我每天的话集中于“嗯——好嘞——您说——都听您的”，我在此奔波，不知疲倦。这就是我所说的简单而又粗暴。

所以有时不免会回忆起小时候，那时，我和父母都是逗哏的；那时，我们都善于表达爱意。慢慢地，父母老去，觉得表达爱意的这种花里胡哨不切实际的东西，远不如买个鸡腿给我吃，更能够表达对我的爱。慢慢地，我长大了，越来越害怕向父母用语言，甚至用躯体去表达爱意。

那么，十八岁之后呢？十八岁之后，我是更羞于说“我爱你”，还是会坦荡地表达“我爱你”呢？这不得而知。可知的是，长大后，我要承担起对父母的责任。责任给人压力，却也赐人以幸福。但说实话，我是真不想长大，真不想去承担这份责任。

成人典礼在嘈杂声中结束了，而我的人生似乎才刚刚开始。是选择在喧嚣纷扰的世界里洁身自好保持初心而忍受孤独，还是在滚滚红尘里迷失自己选择庸俗呢？是勇敢地承担责任负重前行，还是躲在世界上某个角落里做一个闲淡的人呢？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