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的时期,我应该是一个革命者,虽然不在革命阵营时,但有一颗革命的心,时刻准备着;现在,我应该是一个非革命者,革命的狂热无知和暴动消耗了太多的生命,无论是为了什么样伟大的目的,不值得。
人轻其人,亦自轻己。
对人性的尊重,也是对生命的尊重,如何学会尊重并包纳不同的意见,才是社会的一个高度,也是自信。
回顾儿童的启蒙,我这个五类分子(敌富反坏右)的后代,和贫下中农的后代,还有红色政权的后代一样,也是受到革命教育过来的。从《东方红》唱到《我爱北京天安门》,从《学习雷锋好榜样》唱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没有开始上学就琅琅上口,在小学二年级就加入了少先先锋队,然后花了三毛钱(相当于六个馒头)戴上了红领巾,无比的光荣。
少年有革命行为就是欺侮弱小者,村子里有两户人家,一家是贫下中农的后代,父亲不是很勤快,带着三个孩子,有一个男孩和我同学,没有母亲,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愁下顿,偶尔也会到别家的菜园里去摘一把豆角,仅此而已,但是村子里人多是辱骂和鄙视,还有武力动手的,父亲保护不了孩子,孩子的眼神看起人来永远是怯生生的,躲闪着,有些像坏人,坏人看起来就是坏人,革命的孩子是消除坏人,我曾以革命正义的姿态站在山坡上,向那个漏雨的房顶再补上几块石头,那个没有人保护而且吃不饱饭 的孩子一直是我们欺侮的对像。
还有一家,住在我们前面,是从外面移民过来的,四个孩子,最小的女孩和我一年级同学,两间泥土夯筑的房子,村里唯一土夯的房子(我的孩子不知道也没有见过土夯),连土坯砖也不是,父亲饭量大,母亲不知道是懒还是有病,半夜凌晨常听见哼哼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他们没有什么行为不端的,就是穷,有事也是忍着不出声,有一个孩子可能是饿,也曾偷过吃的,下雨的时候,我们在他家后面的排水沟里砌坝,让水从墙缝里流到屋里去,觉得快乐,后来那房子在一个夏天的晴朗的中午倒塌了,那一家人搬离了村子,去了很远的农场。
底层人以革命者自以为正义的名义欺侮和凌辱底层更弱小的人,这是野蛮人的一个通性。
当我是少年时,对于后备的共产主义青年团,可能是我的行为表现,或者是思想表现达不到要求,达不到共产主义的要求,申请了两次,没有通过,也就索然了。当然,后来同学宏权当团委书记,也劝过我,其他所有的同学都是共产主义青年团员,我唯一的不是,开会的时候,还不能以先进青年列席于一边,然后起来,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教室,外面一片黑暗。
上班后,单位书记是红二代,交往颇多,其下党支部书记见了劝我写入党《申请书》,意思应该没有问题,那个时候思想已经滑向革命的反面,笑笑而过。但是,有同事拿来入党《申请书》的时候,我还是尽自己的力帮助去修改,可能也是一点点贡献了。
所以,少先先锋队员是我这一辈子最崇高的政治面貌了。
我少年时是极度渴望为革命献出点什么,向革命组织靠拢。
对革命做不了什么贡献,我读革命者的书,革命者的传记。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极度崇拜毛伟人,东方红,太阳升,向往和他一样“到中游击水,浪遏飞舟”,“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一个青春期的青年人,简直有点大神附体,成天梦想去“数风流人物”,感觉自己就是那“今朝”(好久以后想到,毛伟人没有把其他人放在今朝里面,今朝只有一个人)。
少年的无知,和对伟大的崇拜,让我有些狂热,我找出他所有的诗词,并背了下来(没有五道杠那豪迈的姿态)。当然,我那时(高中)成绩不好,成绩不好的总被安排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我也不例外。
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时不时想着未来革命的事业如何开展,我梦想着指挥千军万马在中原大地逐鹿,叱咤风云,雷霆万钧,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我在高中时代的日记里曾一直把毛伟人做为榜样,当然还有希特勒斯大林秦始皇。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强人,一句话,大地变色,天地倾倒,是何等的豪迈,何等的痛快,何等的淋漓尽致。
今天,我觉得自己那个时候估计是家庭的原因,压制久了,想通过革命站在制高点,去用相同的手段对付那些压制人的人,尽管那是一个革命的年代。
“砰”,讲台上老师把教棍重重的敲向讲台,然后在晚上组织选举最坏的人,我信心十足的自以为不是,但事与愿违,我是,最坏的人,公平的选举。
革命不需要我这号人了。
不过,还是得感谢那个改革开放的年代,如果是在1958年反右,我可能会像我的祖父一样被列入“右派”,再扫地出门。
我开始读《唐诗选》《宋词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读了不少闲书。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革命已经不是第一了,让路于改革和开放,对知识的需求,对时代改变的愿望,激动着年轻的心,女排,张海迪,成为一个时代新的精神榜样。
在高中时代后面的两年,熊炎炎老师教我们的语文,直到今天,他仍然是我非常非常感激的老师之一,他提倡大家看《中国青年报》,以一个燃灯者开启了一个在黑暗中的人由阅读开始的认知之门。《中国青年报》是一个有朝气有激情的报纸,笔上数千字,青年赤子心,《中国青年报》对社会问题的揭露与批评,闲议,是一股清澈的流水,流过八十年代。
高中时代有两本书比较有名,一本是台湾历史学者柏杨写的《粗陋的中国人》,写中国酱缸文化的,一下子打翻了革命的浪漫,一看周围和自己,差不多都是酱缸中的人(后来还看过一本林语堂的《中国人》,也译成《吾国吾民》),高中一年级时,我曾费了好几天时间把《粗陋的中国人》抄完了;另外一本是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像一声巨雷一样惊醒中革命梦中的中国人,这才是世界。
高中毕业后我去外地上学,在汉口火车站等火车时,在大智路新华书店买了一本书,《大樊笼小樊笼》,是有关文化反思的,可能也让我开始有点反思。
当时还有一本更有名气的《山坳上的中国》,是中山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何博传在1988年写的,他当时48岁,《山坳上的中国》对中国问题的思考超过柏杨《粗陋的中国人》。
《山坳上的中国》分为经济大地震;工业的困难与农业的隐患;第三产业难产;新窗口的纷争;速度与区划战略;大桶上的两块短板;最可怕的一个冲击波;生态危机;中国干部的水平能排世界的第几位;教育的困境;十大危机的报复,有关当代中国发展中面临种种最紧迫的现实问题、疑难、困境和危机。
另外有一部电视记录片《河殇》,是当时苏晓康和王鲁湘撰稿,苏晓康当时39岁,王鲁湘32岁,“《河殇》分为:《寻梦》、《命运》、《灵光》、《新纪元》、《忧患》和《蔚蓝色》。该片由对中华传统的黄土文明进行反思和批判入手,逐步引入对西方蔚蓝色文明的介绍,对包括“长城”和“龙”在内的许多长期被中国人引以为荣的事物进行了无情剖析和嘲讽,同时表达了对西方民主文明的向往。”
后来在学校上课之余看闲书,看过尼克松的《领导者》,郑义的《老井》,《北方的河》。
然后夏天到了。
当夏天的激情消退之后,更多的是思考,对国家的命运社会的命运和个人的命运以及之间的关系,当时,富有激情的学生,可能是想参与并改变些东西,但是,政治不是热情。
夏天城市的悲情,让我开始思考新的内容。原来的强力革命刀起人头落是血和生命的代价,这种代价如同车轮碾过大地上的蚂蚁一样,生命齑若粉尘,成才为王败者寇,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一个人性的改良,以人性为出发点去考虑社会问题,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社会的意愿不是理想,尽管共产主义是理想,可是生活总是现实的,对共产主义信仰者也不例外,在没有革命的时候,生活,并不不富裕,更谈不上平等,自私与逃避,权欲与占有,都存在的周围。
学校是一个社会里单纯的空间,社会之上,有的人出力,有的人喊口号,出力的人一直出力,喊口号的人登堂入室,觉得不平,没有办法。
自己在社会里如同齑粉一般,没有机会,一点都改良不了,便看书,看金庸古龙梁羽生,还是一种除恶扬善除暴安良的理想,用的是武功。
可是,自己并没有武功。
后来,到了南方,抱着观察与思考。
2000年春节后不久,祖母去世,我收到祖父的日记本,红色的封面,几十页,抄着他在1958年的右派《判决书》,几次的《申诉书》,还有一些信件,七律,摘录的句子。
祖父是1981年的春天去世的,我上小学四年级,我小时候和祖父睡在一起,听他讲故事,跟他一起给生产队放牛,看他闲时看书读报。
祖父的一生,是历史的一个缩影。他是民国初的高小毕业,然后在大革命(土地革命,十年内战)时期人,他20岁,参加工农红军的赤卫队,当号长,革命失败后,他逃到外面流浪讨饭,有一年多的时间,然后入了国军胡宗南的第一师,又到大别山追击红军,其中可能有他以前在赤卫队的同事,从大别山一直追到秦岭,然后到了甘肃,整个抗战时期,他一直在西北,任国军的军需佐,军需正,结婚,成家,1948年到南京国军联勤总部抚恤组,时为军荐三阶科员,相当于中校衔。
徐蚌会战之后,南京国军往台湾撤退,国军联勤总部遣散,有人给了祖父一张台湾的机票,祖母惦念着老家的田地竹林,而返回了老家。
祖父后来在地方上教书,直到1958年百花开放百家争鸣的引蛇出洞,祖父“在此一次整风运动中说,‘党和政府莫做后娘亲,又说共产党高级官员,还是要等级,这与旧社会有什么分别呢?选举和过去一样,换汤不换药,统购太多,统销太少了’ ”,就这样,历史重新钩沉,被判“反革命管制三年”。
作为国军,祖父是一文职于后方,从国内战争到抗日战争再到三年内战,能安好退出;相对于从前的红军,祖父没有经过战斗牺牲经过肃反和抢救运动的误杀,可能居庙堂之上,没有经过文革的批斗迫害,能度过古稀之年,虽然命运曲折多舛,但是也是一种时代逆流中的幸运。
苦难产生了宗教。但是对于祖父,苦难是生活的一个过程,活着,在革命的年代,是一个奢侈的目标。
我很多时候和我祖父有着相关。
祖父曾经的军需官生涯,而我没有思索地去了北方的那个学校,祖父嗜好书,我嗜好书,祖父的路是怎么走来?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问题,年幼时没有想过,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想去知道。
祖母的去世,祖父的日记,让我想去寻找祖父的历史痕迹。
我开始有意地关注历史,寻找不同时期不同人的记录,有关祖父参加的国军第一师,我找到《国民党军队沿革实录》《胡宗南传》《徐向前回忆录》《张国焘回忆录》,尽管都是一鳞半爪,但慢慢地拼凑出一些痕迹来,尽管不全面,但是有了一个轮廓,虽然不是特别清晰,但历史确实真实
父亲给他在海外的表舅写信说:看到写祖父母的东西,流泪了。
这就是历史,纵然是宿命,也得清楚的知道。
寻找历史的真相的时候,发现历史并不是课堂上的历史,历史是假的。
肃反,抢救运动,革命,反右,文革,抗日,蒋介石,都不是我们接触的样子。
语言与文字的组合,描述上的刻意回避,编成了历史,而不是记录。
问题,思考,为什么?开启一个明白的事。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们恰好在中间,不能去改变,明白也好。
历史的真相是什么,从几个方面去寻找,海外记录,回忆录,传记,都是野生的东西,拼凑起来,轮廓就出来了,结果发现原来的理想大厦就整个崩盘了,秦始皇斯大林毛伟人希特勒,太平天国,红色高棉,强权之下,太多的齑粉,太多了的悲惨,太多的无力,庙堂之上的卷入,江湖上的相忘,最后,不过一个金字塔,矗立在原野之上,只有一个尖顶成为伟大。
强权的好处就是创造奇迹,金字塔,长城,但是,强权的背后是奴役,是牺牲蚂蚁,对于一个正常的物类,同情心是与天具有的,而不是残酷的消耗同类的命运去取得伟大奇迹
社会不是斯巴达斗兽场,人不是斗兽场的兽,也不是斗兽场的人。
人就是人。
共产主义革命梦想的破碎,对历史真相的追寻,这就是我的一个改变过程。
人性,唯有人性的回归,对人的尊重与悲怜,是文明人和文明社会的方向。
2018-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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