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谢谢你的坚持！

上午运动会，中午11点放学把孩子接回家，心里有个期待：中午精心做她喜欢吃的牛肉面，英语笔记只有几行，这个时候她可以背完笔记，然后美美地睡个午觉补充上午消耗的体力，起床后的水果时间可以安排下午的计划，比如下楼玩儿会儿，回来吃饭看电视……。一路上，我一边憧憬着和孩子轻松愉快地度过下午时光的样子，一边和孩子聊着上午运动会的事情。

回到家，我去准备午饭，孩子在我的提醒下拿着英语笔记进了自己的卧室。当我因为忙不过来想叫她搭把手的时候，喊了几声无人回应。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带着怀疑走向卧室。孩子听到我的脚步声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假装没有睡觉。我压制着自己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让她去给我帮忙。刚进厨房她说要去小便，可是左等右等都等不回来了，我再次走过去，居然又回卧室了。于是，我终于爆发了！“你解小便之前在干什么！”（这两天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这时候根本顾不上，拼着全身的力气把每个字每句话从身体里喷射出来，那声音嘶哑得刺耳）在我的吼叫过程中，孩子也跟我吼起来。这时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再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她不就是忘了吗？提醒她一句不就没事了？可是我就是不愿意说出来，我就是要逼她自己说出来，可她就是不说。我愤怒地扔下做了一半的午饭，把自己关到卧室里，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可是什么也看不进去！我把一个下午想得那么美好，结果一开始就那么不如愿，你累我可以理解，你想睡我也不反对，可你告诉我一声呀，我好有个心理准备呀！……渐渐地，我发现这场风波都是我自己招惹来的，是我先认定了她根本就不想背笔记，所以才会睡着。于是，我决定跟孩子好好沟通一下。我做了几个深呼吸，走出卧室去敲她房间的门，她的防御依然没有卸下来，我敲了很长时间她才把门打开了一个缝，我平静地问她：“你想起来解小便之前干什么了吗？”“给你帮忙。”她也平静地回答。“那你为什么后来没有再去？”“忘了”“那等你想起来以后应该怎么办？”“再去帮忙呗”“好了，没事了，我就想问这些。”“什么意思？”“没什么，我就想知道这几个问题的答案，现在我知道了。”说完以后，我重新回到厨房接着做饭。（其实，事后我感受到，当时我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只是想有人回应我，我敲门她来开门，我问问题她来回答，这就够了，我只是需要有一个人给我回应。）

安静地吃过午饭孩子重新回到卧室，我以为她终于可以去背笔记了，我安静地在客厅里一边整理自己的课程笔记一边等她来让我检查作业。我不想说那些鼓励她、督促她的话，她如果想背就知道该怎么做。时间三点、四点、五点一点点地过去，天色开始暗了下来，我好奇地想去问问背到什么程度了，结果一进卧室看到她和满床的课外书滚在一起，笔记本却远远地扔在书桌上。一种绝望、被骗的感觉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压得我连向她发飙的气力都没有。我重新把自己关回卧室，我不想再看到她，我也不想让她再看到我。还没坐下来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落，我把脸埋在抱枕里呜呜地哭出声……。我想让你过一个轻松愉快的下午，我想让你吃好喝好也能玩儿痛快，整个一个下午，我对你的要求就是背几行笔记，这个要求过份吗？可是现在一下午已经过去了，你既没吃好喝好也没玩儿痛快，就那点儿笔记更是遥遥无期，挺好的一个下午就这么被你搅得乱七八糟！这不是我想让你过的样子！我想让你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你怎么就不明白！……不知过了多久，我可以止住哭声以后便去厨房准备晚饭。我把厨房门关起来，一边默默流泪一边觉察自己的情绪：愤怒？有；伤心？有；绝望？有；委屈？当我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眼泪再次止不住地往下落。是的，我用各种情绪掩盖了我的委屈，我一次次地提到它但并没有真的看到它。此刻我看到了它！它一直被我深深地埋起来，埋了近三十年！我看到了初中毕业的我遭受的天大的委屈，那是我之前所有委屈的爆发点，从此我的人生走上了另一条路。我也知道了，为什么从那时以后我一直自卑，而在那时之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那不是自卑，是活得委屈！

我一直和我的委屈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直到把晚饭做完。我没有吃饭，带着一包纸巾重新把自己关到卧室里。这时天已经黑了，不想开灯，只想和那个十五岁的自己在一起，好好陪陪她！坐在飘窗上望着窗外，我让当年那个“懂事的”自己痛痛快快地哭着，把当年咽下去的眼泪都流出来！哭着哭着，我有话想跟爸爸说（以前总觉得有话但又不知说什么），于是我随手把抱枕放在眼前，在月光下我开始向爸爸哭诉：“爸！你想让我好好上学，我好好上了，我是真心的想好好上学。毕业时我拿到全年级第一，我有多兴奋！可你又改主意了，你又不想让我上高中上大学了……。你说是为我好，怕我离开家万一出事，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我能不能承受？我表达过我的想法，可你根本不在乎，你毁了我的梦想……。记得去中专报到那天，我看着你忙前忙后，我就像个局外人一样漠不关心……。那天我告诉自己：这是你们管我的最后一件事，以后我什么都不用你们管！……我不好好听课，所以第一次考试不及格，我是想报复你们的，可我自己先接受不了这个成绩，于是我又开始好好读书了。你们是不是觉得心满意足了？可是，之前我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读书，现在仅仅是为了面子读书了，那种书读得并不开心！工作以后我坚持上了十年的夜校，我拿下了两个专科一个本科的学历，甚至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还挤在小学课桌椅里参加最后一门课的考试。可是，我不知道读书是为了什么，也许仅仅是圆一个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梦！……我做到了不用你们管。毕业的时候，我默默地把老师要求跟家长一起填写的招聘表格藏在书包里，直到上交的那天才在学校里自己填好。公司组织为期两年的外地脱产培训，我悄悄地报名、复习、考试，直到出发前几天才通知你们。我交男朋友你们不同意，我们就做了八年的地下党；我们结婚你们不同意，我就把户口本偷出去登记……。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事都让你们很不满意，甚至有些让你们很愤怒。不过，我们两清了！互不相欠了！是吧？”说到这儿，我笑了，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不是哭诉了，只是跟爸爸很平静地叙述过往的事情。（在打上面这段文字时，我发现我一直用的是“你”，而生活中我跟爸爸的对话一直用“您”。我想，这段话应该不是一个孩子在跟她的父亲说话，而是两个平等的成年人的对话吧。）之后，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跟爸爸（那个抱枕）聊着，笑着说他们当年有多自私、有多懦弱，“你们害怕我找麻烦，可以不生我嘛！既然生了就别怕麻烦嘛！”偶尔会笑一下，因为我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委屈，当年的委屈在后来的日子里都被我一点点地扳回来了，我比自己想像的要厉害得多！

“好了，爸，我想说的都会说完了！您说吧！”我随手拿了另一个靠枕放在旁边。爸爸低着头没有看我（靠枕），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这件事委屈你了，但没想到你会受这么大的委屈。我确实无能，我没有能力把你放得更远还能够保护你。遇到事我就怕了，自己躲起来还要把你和你姐都拉住一起躲起来，我以为那是对你最好的保护。我承受不了再出一次事，我看到一个孩子受伤了，我就不忍心再让你受伤，所以，我拼命地一门心思地要你不再受伤。我没想过我的两个孩子不一样，我没想到我太使劲儿了结果自己把你弄伤了，我没有胆量把你放出去让你自己飞。你们对我的疏远也许是我们最好的相处方式……”爸爸慢慢地说着，没有愧疚、没有自责，只是承认，承认自己是怎样的人，承认自己所做的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正确。

爸爸没有告诉我他说完了，只是渐渐陷入了一种沉思，不再想说什么。我想，爸爸也需要去梳理他自己的人生，那不是我可以介入的领域了。我调整了一下姿势，把两个枕头紧紧地靠在一起，代表爸爸的抱枕有些小，但很坚实；代表我的靠枕稍微大，但很柔软。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在我几岁的时候，夏夜，爸爸常常带我到河边纳凉，我就这么靠在他身边，听他给我猜谜语、讲故事，我们一起数星星，一起看树叶间摇曳的灯光……跟此刻一样的月光、一样的依偎……。我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爸！我知道了！……”

走出卧室喝了杯水，发现已经九点半了，过去了四个多小时！收拾完一地的鼻涕纸，我重新在飘窗上躺下。我躺下了，眼中的整个世界也和我一起躺下了……。我紧紧地抱着那个坚实的小抱枕睡着了……。

这件事是从孩子不完成作业开始，类似的情况发生过无数回。孩子用越来越严重的状况来提醒我，让我顺着我的心找回了那年的我。六年来我对她的帮助视而不见，不管我怎么骂她、打她、软硬兼施地控制她，只想让她好好上学。而她坚定地承受着，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她要让我不再继续活在委屈里。孩子，谢谢你的坚持！给了我一次找回自己的机会！假如你放弃了自己的信念，选择了屈服于我，那么我会把你压死。你知道我当年留下的遗憾经过这么多年的发酵，有多巨大！有多沉重！你背着这座大山走得多艰难，我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扶着怕它掉下来有多紧张，我想象着那幅画面，我们是走不远的！我一直想把它压到你的背上，而你让我知道了它原本就不属于你，我也该放下了！我们母女一场并不会很久，应该好好珍惜。孩子，谢谢你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