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管理学里,怎样选聘主管人员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
选聘途径不外乎两种:一是从内部选拔,二是从外部招聘。内部选拔的优势显然更多,但劣势也很明显,其中最要命的一点就是:
如果候选人的条件大体相当,有的人被提升了,有的人仍然留在原来的岗位,那么被提升的人在行使管理权的时候会遇到很大的怨气,而没被提升的人,工作积极性注定会受到挫伤。
如果引入心理学的知识,我们还会发现,所谓“候选人的条件大体相当”,这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得出的结论,而人类有一种心理定势,那就是自我评价过高。
这种心理定势背后的逻辑是:人对熟悉的事物总会评价过高,这很容易理解,因为熟悉总是意味着安全,陌生总是意味着危险,所以人们才会有恋土思乡的情绪,才会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人对什么最熟悉呢?当然是对自己最熟悉,所以对自己的评价也就会严重偏高。
这就意味着,即便在领导看来,候选人甲的条件不如候选人乙,但候选人甲会认为自己的条件明显优于候选人乙。
这种尴尬在相亲市场上特别常见,媒人总会撮合条件相当的人,而这一男一女一旦接触下来,很容易互相嫌弃,然后就会对媒人发泄不满: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对方那种档次的人吗?
所以才会有一句俗语:“不作中,不作保,不作媒人三代好。”中介、保人和媒人,都是很容易就招人恨的角色。
两千多年前的魏文侯同样面临着这样的难题,他到底会怎么化解矛盾呢?这一讲,我们就从这个问题谈起。
看人的5个标准
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有言曰:‘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
对曰:“卑不谋尊,疏不谋戚。臣在阙门之外,不敢当命。”
文侯曰:“先生临事勿让。”
克曰:“君弗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
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
李克曾经对魏文侯说过一句话,原话是“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宰相对于国家的重要性,相当于妻子对于家庭的重要性。
“相”有辅佐、帮助的意思,从这里又可以引申出治理的意思。“相”是国君的助手,统领百官,治国安邦,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国家总理。
魏文侯正在发愁宰相的人选,想起李克的话,就来咨询李克的意见。
现成的人选有两个,一是魏成,二是翟璜。两个人的条件差不多,必须二选一,到底该选谁呢?
凡是这一类的问题,传统上都可以用占卜、算卦来解决。这是占卜、算卦最容易体现效用的地方,因为,不同选项的条件既然差不多,那么无论选谁都合适,而选择来自天意,落选的人再不服气也无话可说。
魏文侯显然不太相信占卜、算卦,更想用智慧来解决问题。而站在李克的角度,这种人事任免的大事,自己无论给出什么意见,都很容易得罪人,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不表态。即便要表态,也必须先摆出不表态的态度,这既是礼数,也是安全阀。
所以李克回答说:“卑不谋尊,疏不谋戚,我毕竟不在您的中央政府供职,您的这种问题不是我应该回答的。”
李克原话里的“卑不谋尊,疏不谋戚”有可能是当时的谚语,大意是说,下级不掺和上级之间的事,外人不掺和亲戚之间的事。
这话既很在理,充满着生活智慧,也是一个很好的挡箭牌。除非对方强迫,自己才能以不得已的姿态给出建议。
魏文侯果然要强迫李克一下:“先生临事勿让。”称李克为“先生”,这是把自己的姿态放低,这样一来,李克所谓的“卑不谋尊”暂时就没法成立了。
“临事勿让”的意思是,事情既然都摆在您的面前了,您就不要推脱了。
但李克依然没有明说到底该选魏成还是翟璜,而是给魏文侯讲了一番道理,大意是说,只要魏文侯能用5条标准来看人,自然一看就准,不用问别人的意见。
这5条标准,原文相当漂亮:“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
大意是说,观察一个人,第一,平日里看他跟哪些人亲近;第二,在他富贵之后看他跟哪些人攀交情;第三,在他飞黄腾达之后看他都推荐哪些人;第四,在他陷入绝境之后看他的底线在哪里;第五,在他贫困的时候看他能拒绝哪些诱惑。
古汉语里,“穷”和“贫”不一样,“穷”虽然也有“没钱”的意思,但通常指的是“穷尽”、“尽头”,引申义是“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见得没钱,“贫”是真没钱。
所以,第四条“穷视其所不为”和第五条“贫视其所不取”是有区别的。
这5条标准一讲,魏文侯马上就心里有数了,请李克不必再讲,好好回去休息。
翟璜心服口服
李克出,见翟璜。翟璜曰:“今者闻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谁为之?”克曰:“魏成。”
翟璜忿然作色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内以鄴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
李克曰:“子之言克于子之君者,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君问相于克,克之对如是。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比也!”
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
李克刚刚辞别了魏文侯,就遇到了翟璜。翟璜大概一直在等着消息,连忙问李克:“听说今天主君把您找来决定宰相的人选,最后定的是谁?”
所谓“决定宰相的人选”,原文是“卜相”,从词源可以看得出来,这种事原先确实是靠占卜来完成的。
从翟璜的话里,你也许会发现魏文侯不太厚道。魏文侯并没有化解矛盾,而是转嫁了矛盾,让李克扮演了占卜、算卦的角色,落选的人要恨就恨李克好了。
普通人如果处在李克的境地,一定很尴尬。李克其实可以实话实说,说自己只讲了5条看人的标准,没给任何实质性的意见,请翟璜不要多心。但李克竟然很磊落,直接回答翟璜说:“定了魏成。”
翟璜当即怒了,当即质问李克说:
“西河守吴起,我推荐的,从秦国手上抢了那么多地盘。主君发愁邺城治理不好,我推荐了西门豹。主君想打中山国,我推荐了乐羊。中山国打下来之后,没有合适的守将,我推荐了先生您。太子没有合适的老师,我推荐了屈侯鲋。我这些功劳都是明摆着的,我到底哪一点不如魏成?”
看这个架势,翟璜和李克今后一定会反目成仇了,可见“卑不谋尊,疏不谋戚”多有道理,很适合普通人。当然,李克不是普通人,马上就做出了正面回击,回击分成三步:
第一步,先用大道理压人,把自己摆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难道你在主君面前推荐我,并不是为了主君好,而是要和我结党营私,去捞大官当吗?”
第二步,还原自己和魏文侯对话的场景,让翟璜明白,自己只是讲了5条看人的标准,具体人选还是由魏文侯自己定夺。
第三步,正面解释自己为什么能推测魏文侯会选魏成,而不是翟璜:“魏成拿的待遇虽然很高,但九成都用在外边,只有一成留作家用,所以才得到了卜子夏、田子方和段干木。这三个人,主君都把他们当老师侍奉,而你所推荐的五个人,主君都把他们任用为臣属。你有什么资格和魏成比呢?”
这一番话,说得翟璜心服口服,连连向李克谢罪,愿意终身做李克的弟子。
天子的老师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它的“资治”意义是,对于国君来说,最高级的人才不是建功立业的人才,而是那些什么都不用做,其实什么也不会做,但能当自己老师的人才。
你是不是在想:这怎么可能呢?
是的,对于战国时代来说,不可能;对于魏文侯来说,也不可能,但是,对于儒家来说,大大的可能。
从前边的5条看人标准到后边的老师比臣属高级的道理,都是儒家爱说的道理,而那5条标准其实根本也用不到魏成和翟璜身上。所以这段故事,我一直怀疑是儒家编的。
历代儒家知识分子在身份上都有一个最高追求:为王者师,也就是给天子当老师。
天子想给自己找个老师的话,既不能招聘,也不能考核,只能亲自去请。
难道没有老师就不行吗?也行,只是不好。
《荀子》讲过这个道理,说魏武侯,也就是我们已经熟悉的魏击,特别精明强干,群臣谁都比不上他。某一天退朝之后,魏武侯有点沾沾自喜。吴起在旁边看到了,说楚庄王当年也很精明强干,群臣谁都比不上他,但人家楚庄王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而很发愁,说出了一番至理名言,原话是:
“诸侯得师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自为谋而莫己若者亡”。
意思是说,诸侯有什么人才就有什么命运,最高级别的人才就是诸侯能把他当成老师的人才,有了这样的人才,诸侯就能称王;
次一级的人才是诸侯能把他当成朋友的人才,有了这样的人才,诸侯虽然没法称王,但还可以称霸;
再次一级的人才是能帮诸侯解决具体问题,做具体工作的,有了这样的人才,诸侯虽然既不能称王,也不能称霸,但至少可以保个平安;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诸侯本人最能干,谁都没他能力强,这样的诸侯注定会灭亡。(《荀子·尧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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