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寒风中笨拙的奔跑着,三月底的北京依然很冷,即便没有那该死的殖民卫星坠落,即便没有反常的气候变化,这座城市在这年的春天里依然很冷。
厚重的冬季作战服减慢了我的速度,那寒风又不偏不倚和我对着干,这导致我的速度很慢,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它让我心慌,因为在跑向不远处防爆沟里的那一堆弹药箱的过程中,我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我只能尽量不去想。
一声巨响,隔着头盔震得我一阵耳鸣,现在我不用想也不用猜了,我身后十几米远那门牵引式155炮开火了,早在几天前它还是军械库里没来得及被拆了炼钢的废铁,就像早在几天前我还是个不必被几个炮兵呼来喝去的技术军官一样,我们的命运在这些天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不同的是现在这门说不定年龄比我还大的牵引式火炮成了我们这一小块阵地上的唯一救命稻草,而我则从一个每天和卫星讯号以及现代电讯设备打交道的中尉变成了它的装填手。
当然,我和这门炮并没有深仇大恨,与此相反,我从未如此热烈的期望过它这一炮能打到什么,然而事情不随我愿,当我笨手笨脚的搬起一发155毫米穿甲弹并转过身时,我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那一炮打进几公里外正在鏖战的街区,穿过那肉眼所不能穿过的浓烟的最外层,打进了一栋高层建筑里。那是一发高爆弹,它爆炸的声音在火光之后而至,我看到被炸出大豁口的那座建筑的下面几层还亮着灯,那里面可能还有人呢。
然而时间也不随我愿,这门炮的炮术长不耐烦的朝我挥着手,大声嚷着:“树人儿!你他妈快点儿!”
炮术长是北京土著,他操着一口儿化音,我不喜欢他用这种方法叫我,因为这样让我听起来像是某个桌面卡牌游戏或者电脑游戏里被召唤出来的魔法生物,还是最低等用来当炮灰的那种。不过无论我喜欢与否,我都应该听他的,因为前方浓烟当中的爆炸声从未停止。
另一名装填手从我身旁跑过,去防爆沟里搬炮弹。其实我完全想不通为什么要费力的挖这样一个东西,似乎炮兵们认为在吉恩军独眼巨人120毫米机枪的攒射下,把炮弹放在十几米外的地平线以下就会带来安全感。
寒风现在推着我走了,我快速跑到那门炮跟前,把这枚属于61A5式坦克的炮弹塞进眼前这不太相应的炮膛。我并不算大块头,甚至只能说勉强算得上强壮,而这是我这天搬运的第20发炮弹,我累得气喘吁吁。
似乎是看出我的疲惫,似乎是发觉自己把我这个业余装填手剥削的过了头,我的炮术长他发话了:“这打不中啊!你成不成?你成你来?我去装弹。”
我想笑,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我是技术官,不是万金油。”
话音未落,他的脸板了起来,他抬起手,和着尘土泥巴糊了一把自己侧脸上的汗,我觉得他在那一瞬间很可能有拔枪将我击毙的想法,于是我迅速补充道:“多少年了,天天用卫星,还用制导炮弹,谁用过直瞄啊?!”
我的炮术长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他似乎还没准备放弃,他说:“你来试一发,你打不中我再来。”
我又想笑,我们像是在打赌谁能把玻璃球弹进洞的小孩子,轮流上,你打不中我再来。但我眼前的不是玻璃球,我动动手,就有东西或者有人命要报销,报销的可能是吉恩佬,也可能是还没能来得及撤出战区的平民,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情报表示前面街区已经没有成建制的我军,他们已经被全数歼灭,或者正在被全数歼灭,所以我这一炮应该不会打到自己人。
于是我开炮。
我把那根尼龙绳绕在手上,猛的向后拉,炮管猛的后座,震耳欲聋当中那枚穿甲弹飞了出去,同时飞出去的还有炮术长的脑袋,一枚大口径流弹在不远处的地方爆炸,声音和我们这门炮刚刚的开火声同步,毫无征兆的,一大块破片从炮术长的脖子上削了过去,这个刚刚还打算和我轮流弹玻璃球的家伙现在弹掉了自己的头。迎着那寒风,他腔子里的血飘了我一脸一身,那风很冷以至于那血在沾上我之前就已经被吹凉,我像被一盆凉水径直浇在了名为热情的东西上,我看着刚刚转过身来的另一个装填手,他看着我,然后他放下炮弹,我捡起地上的M72A1突击步枪,我们拔腿就跑。
我的名字叫佐藤树人,是联邦军极东方面军38军1师的一名中尉,我的父亲是中国人,姓左,而我的母亲是日本人,姓佐藤,不知是因为觉得我母亲作为孤儿需要一个人来延续家族;还是觉得因为他们俩的姓氏第一个字发音一样所以姓谁的都行;又或者是觉得他们已经有了我哥和我姐姐所以我姓什么都差不多,我被冠上了我母亲的姓,然后他们从公元年的文学家中找了个名字给我,我只能说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一切都怪那个叫树人的前辈的爹妈太不会起名,这名字听上去就像个炮灰,或者是像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所以一切都怪那些已经在历史长河里化作白骨的人们,这样我就不用怪那些拿我的名字开玩笑的人们,因为他们中的多数已经在这些天里化作白骨。
宇宙世纪0079年,吉恩军对地球联邦军发起的第三次降下作战在3月18日成破竹之势并维持至今,我们原本熟练并且依赖的现代观瞄制导手段和超视距作战在米诺夫斯基粒子环境下形同虚设,空军没了眼睛,像没头苍蝇一样把制导炸弹扔在自己人头上;陆军没了眼睛,导弹变成了带有一堆废电子元件的火箭弹,我们用它们瞎打,大部分打到了民用建筑;空军和陆军都没了耳朵,我们很难接到上级命令和最新的情报,就连和附近的友军阵地联络都困难至极。当然我们知道有线电话和激光指向通讯还可以用,但我们显然还没有来得及架设这些设备就已经被成建制的击败。
跑过一个十字路口,身边的人多了起来,斜刺里冲过来一群浑身弥漫着黑烟的装甲兵,现在他们是步兵了。为首的那个弄丢了他的头盔,肩章被弄脏了但好像是个官,他一边跑一边大喊着:“打穿了!右边阵地已经被打穿了!都撤退!”
我和我的另一个装填手默契至极,很从容的被裹进了这些左翼撤下来的家伙里,我们跟着他们跑,似乎是觉得他们是装甲兵,跟着会安全一点,最起码我是这么想的,我希望那个装填手也这么想,因为我不想独自愚蠢。
北京南郊的路我不熟,硝烟弥漫的时候就更别提认清东西南北,跟着跑了一段距离我就再也不知身处何方。突然间前方路口转过来一支友军,有兵有车,还有被我们称为LOVE的6X6装甲车,他们一团乱麻的跑过来,一盘散沙的要跑去,我身边的一个装甲兵张口想问,对面一辆车上的机枪手抢着回答:“左翼丢了!都赶紧走啊!”
这下我不用头晕转向了,刚刚我们从南边撤出,遇见了西边的人,现在我们又遇见了东边的人,这意思很明确了,我们只能往北边跑,因为另外的三边都已围上了吉恩军,我们只能希望北边的口子还没被扎紧,因为虽然还有武器,但现在的我们绝不能称之为一支军队。
车辆纷纷开始调头,让战前就路况极差的北京街头变得更加拥挤,所有的驾驶员都在赶时间,然而这街道很难让大家同时调头,一些装甲车辆的驾驶员发了疯一般猛踩油门,那些四轮越野汽车的驾驶员就只能苦于避让。这种情景让很多想要搭顺风车的步兵丧失了信心,我的装填手朋友就是其中的典型,我转头去看他时已经不见人影,他跟着一些对于自己的脚力有十分自信的同僚,早已远在百米开外,似乎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些留下来等着搭车的家伙,一定马上就会跟着这些车辆一起被敌军火力撕碎。
我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那个肩章脏到根本看不出是多大官的装甲兵军官从我旁边走过,他径直走向一辆刚刚完成了方向调整的LOVE,对露头在舱盖外面的驾驶员说:“我是502坦克营3连连长山姆. 贝克,你们车长呢?谁是头儿?”
我这才发觉这人不是黄种人,他的脸和头发大部分被熏成炭黑,比起他那本应能被看出是上尉或者中尉的肩章有过之而无不及,被他问话的LOVE驾驶员显然也和我拥有一样的想法,不过他只是稍微楞了一下,就立即想到了当下更重要的事情:“长官,我们510运输整备营的,打散了,我车长死了,我代理。”
然后山姆. 贝克说出了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的话:“现在我征用你的车,后面座舱里有人吗?”
他讲话的速度很快,语气不容置疑,想到他刚才边跑边提醒人们快跑的模样,我不能肯定他的内心是否真的如此,但最起码他尽量的在大败面前保持着军官的威严,就算是装,他装的不错。
“长官,没有,这就打开。”驾驶员说着打开了车尾的门以及车长位置的舱盖,而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早已等在尾舱门口的几个兵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挤了进去,我知道这是我的机会,我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但我不想像他们一样往里挤,我是军官,即便兵败如山倒,即便曾经被几个炮兵叫去充当临时装填手,军官也还是军官,军官不能只想着逃命,尤其是当我看到山姆. 贝克那伪装上乘的气节,我想发点光,散点热,有点用。
我把突击步枪挂在我胸前的战术挂带上面,尽量突出我还留着自己的武器这一点,然后走上去说:“让我上车,我是512营的技术中尉,你用得着我。”
因为不知道他具体的军衔而无法向他敬礼,这在往常是尴尬的,但在这种时候,没有人会介意礼节,山姆. 贝克打开了机电员位置的舱门,说:“上车。”
宇宙世纪0076年,我从大学毕业后加入联邦军,三年来经历南亚平叛无数的小胜和如今对上吉恩佬之后的大败,自认最起码在1师这个地方算是一根老油条,然而当我坐进这台6X6之后我发觉两件事:第一,我从来没坐过普通版的LOVE,它乘员所拥有的内部空间居然比我之前那辆8轮的电子战装甲车更大;第二,我居然之前不认识山姆. 贝克。
就像吉恩军喜欢在广播和网络视频里吹嘘他们的王牌一样,每支部队都有自己引以为傲的战斗大师,而38军1师最大的王牌就是人称“黄毛老虎”的山姆. 贝克。从驾驶员对他饱含崇拜之情的提问中我得知他击毁过四台扎古,或者说至少传说中他击毁过四台扎古。而他对于一切发问都是简短的回答着,并且时不时提醒驾驶员注意前方的障碍物。我不像那个驾驶员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和恐惧而不断的开口说话,我有眼色,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他之前指挥着一整个连的61A5式坦克,他的座驾的双联装155炮上即将写全一个正字,而他现在坐在我的旁边,我们同乘一辆全车武器口径加在一起不超过一百毫米的轻型轮式装甲车,向着战场的反方向全速逃跑。我理解这种心情,这和我中学时第一次数学考试不及格相差无几,无论他之前是如何的黄毛老虎,现如今他只能和我这只黑毛猫同行。
我们的车速很快,后面的爆炸声渐渐盖不住引擎声了,贝克把他面前的显示器切换到后视,看了之后似乎不太相信似的从头顶拉下车长周视镜看了一圈,这才长出一口气,说:“尝试联系一下师部。”
三秒之后我才发觉这件事要由我来做,我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到任何能用的通讯设备了,前线的三天是很长的,它能让人变老,人老了就对很多事情养成难以改掉的习惯,比如习惯了没有通讯设备的战争。
我笨手笨脚的打开无线电,正常启动亮起的指示灯把我带回年轻,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我熟练的转动起那些外行看起来乱七八糟的旋钮,很快有了动静,我们和师部接上线了。
“呼叫1师师部,这里是115团512营技术中尉佐藤树人,我营防线在7小时前被突破,营部已被确认摧毁,残部自发组织抵抗无效,被打散,我现在正同510营和502营残部一起北撤,刚刚撤出米诺夫斯基粒子散布区域,听到请指示,完毕。”
我把呼叫设置为间隔两秒重复发送,没多久之后我们收到了回应:“临时师部正忙着开会,操他妈的忙着开他妈的会。这里是115团临时团部,我已将临时集结地点发送与你,赶紧过来,完毕。”
那声音令我诧异,负责回复的这家伙听上去不像个团部军官,倒像是老电影里的匪徒头子,他满腔的愤怒毫无保留的外溢,他第二句话里的佐料比话都长,不过这很快就不在我的关注范围之内了,我把临时集结地点共享到驾驶员和贝克的屏幕上,说:“集结地点找到了,但是现在没了卫星,我们得靠自己找路。”
我们的黄毛老虎在这时发挥了1师偶像的作用,就连我也都快要对他崇拜起来了,只见他通过无线电说:“这里是502坦克营3连山姆. 贝克上尉,我们刚刚获知临时集结点位置,已共享给你们的个人终端,不知道路的跟紧我的车,我已打出车辆识别讯号,3137,完毕。”
身边的车辆多了起来,很多从前线下来的友军残部在向我们靠拢,人在绝境中不会挑食,榜样的力量在这样的情况下会翻倍增长,我通过显示器看着我们侧面和后方聚集而来的友军,那些五花八门但无一例外被烟熏火燎过的战斗车辆,他们里面装满了人,车顶或坐或躺的挤着一些没有抢到座位的人,他们麻木的寻找着希望,而现在他们找到了一点点。
我们赶上了抄胡同绕近道的那些步行者,我看到曾经和我搭伙的炮兵装填手,我至今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我决定帮他一把,我说:“10点钟方向发现友军步兵三十余人。”
贝克反应的很快:“编号601和编号735,我这里显示你们的后舱空着,带上这些友军。”
“601明白。”
“735收到。”
有车的带上没车的,我们有序的前往集结地,溃败和撤退是不同的,我们变前者为后者。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到达目的地,那是北郊的一个商用机场,以我对北京的了解,这地方已经离开四环很远,也就是说白天的吉恩军如果选择休整,那此时他们的炮兵对我们是没有威胁的,至于制空权,以我对飞巾式攻击机引擎声的熟悉程度,我觉得天空依然掌握在我们手里,当然这很可能是因为吉恩军的大气圈内战机性能太差,而不是我们的飞行员战力高超。
“这夜视仪太傻逼了,都快特么闪瞎了。”我们的驾驶员抱怨着显示器上的一片绿色,我明白他现在的感受,因为我的显示器上显示着同样的东西,所不同的是我不是驾驶员,所以我不用一直盯着它。早在几天前我们还用不着使用这种老旧的东西,甚至在训练当中我们都仅仅只是了解了一下怎么打开它,因为那时所有人都认为我们可以一直使用卫星导引自动驾驶来进行夜间行动,直到另一个更厉害的技术出现把它替换掉,直到另一个更厉害的技术出现让我们变得更懒散。
车体轻轻的响了一下,我们的驾驶员径直开过了基地门口的哨位,将横在那里还未来得及抬起的栏杆撞得粉碎,也许他并不是无意,这种绿油油的旧式夜视设备确实很有引人发怒的实力,它看上去让人感觉到寒冷,就连火光都是一片亮绿亮白,用这样平静的颜色来渲染死亡,这种技术被淘汰的确是正确的。
我对于历史的思考在刹车中被打断,没有人命令我们,我们抢着打开舱盖钻出车,黑夜已经到来,白天的时候恐惧驱使着我们,而现在我们恢复到正常人类的状态。我火急火燎爬出来,裹着柴油机污染的新鲜空气使我浑身振奋,基地实施了一定程度的灯火管制,但是还没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顺着耳边的履带声和螺旋桨声,我看到成群的61A5式坦克正在基地四周机动,头顶有直升机在飞,偶尔会有听鳕式战机和飞巾式攻击机飞过,它们挂载着临时换上的大口径非制导火箭弹、惯性制导炸弹、和线控电视制导炸弹,往情报中标有敌军的地方劈头盖脸的扔过去,白天我们呆过的前线已经被爆炸的火光照的亮如白昼,我希望那有用,因为曾几何时看到空军支援是我们最开心的事情。
就像我做好的心理准备一样,没人招呼我们的饥肠辘辘,然而我的膀胱开始诉苦,我知道放完了水我的肚子会感到更空虚,不过事情总要有个先后顺序。于是我靠在LOVE的侧边裙甲上,解开裤子开始方便,于此同时我听到了另外的水声,我转过头去,在后面那辆停下的LOVE的灯光里,我看到贝克用着和我一样的姿势,他靠在车尾,正对着那灯光。我想笑,不过这尿憋了太久以至于我的力气全用在了下半身,再没有一丝一毫可以用在面部肌肉上,我只能在心里笑,以及盘算着待会儿到哪儿去找点吃的。
然后我在我内心的笑声中看见一个人,在零星的灯光下,他从稍远一点的一座矩形建筑里走出来,他一米八左右,与我相仿的身材,没有头盔和军帽阻挡的乱发放肆的堆在头上,不知道几天没刮的一脸络腮胡遮不住他一脸愤怒,他双拳紧握,步子迈得很大,像是要去找谁打一架,他穿过临时改成的军用短距跑道,从一架正准备起飞的听鳕式战机前走过,看也不看那架飞机一眼,惹得飞行员打开舱盖破口大骂,他也像没听见似的。
他向我们这边走过来了,我有种预感,说不上是好是坏。于是我扭头看贝克,贝克扭头看我,然后我们一边尿着一边扭头看着他。
我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这人冲咱们来的?”
“不知道,他有点儿毛病吧……” 贝克这句话说的一点也不像个偶像。
(定稿,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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