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近了,借着后面停着的各式车辆的灯光,我看到他肩膀上的少校军衔。当我还是个货真价实的技术兵的时候没少和大官打交道,少校是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官衔,然而这次不同,这个少校走过来的时候我依然在长尿不息,我没法立正,更别提敬礼,唯一避免尴尬的方式就是装作没有看见他。
我旁边的水声停了,这成了我日后回忆起这场该死的战争时最为愤怒的事情之一,贝克居然在这个时候尿完了,只见他飞快的穿好裤子,啪的立正敬了个军礼。
他一定是硬生生的把尿憋断的,一定是这样。我恶狠狠的想着,不过那少校似乎并没有在意我们举止上的不同,他走过来,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站住,眼睛从我扫到贝克,再扫到后面的其他人,那眼神并不冰冷,相反,他毫无掩饰的愤怒快要在空气中点出火来,却看得我们背后直冒凉气,我那装作没看见他的眼睛看着我们车后的其他人,他们或躺或坐的懒散被一扫而光,一个个像是被机枪子弹扫过一样从地上弹起来,下意识的摸着早已丢失的武器,敬着衣冠不整的军礼。
然后那人开口说话了:“你们从廊坊车站那边回来的?”
他一开口我就想起了我在无线电里听到过的那个声音,急躁、暴怒、癫狂,那就是这家伙了,我敢打赌。
我迅速尿完,在他再次看向我之前把裤子穿好。这人无论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与疯子无异,如果是生在和平年代,他绝对是地方政府的重点维稳对象。
“问你们呢,嘴巴都被基恩佬堵上了?你们这队人,谁管事儿?”
他又开口了,这句有点长,暴露了一些嘶哑和破音,我听出他的疲惫,他一定刚刚经历了许多争吵,而这疲惫没有对他满头的无名火有任何影响,他盯着我们,像是要找出一个用来承受怒气的倒霉鬼,而我们自然没人自愿去做这个倒霉鬼。
“长官,502坦克营山姆. 贝克报到,我军一师各部,奉命于廊坊车站阻击敌军,为友军辎重部队争得时间,计划明天下午撤出防区,实际今天下午撤出。战况失利,吉恩军先后三次突破我军防线,我营损失大半,重装备丧失殆尽,现在这里有1师各部的人,我们对目前战况了解不多,请指示。”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黄毛老虎向前一步,他是我们队伍里军衔最高的人,可能他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要承担起这份责任。
那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上前一步,立正回礼,靴子磕在一起,恨不得把靴跟连带脚踝一起碰碎,他说:“辛苦了,你们还不错。”
他礼毕,声音稍微放的懒散,肩架稍稍放松,他看着我们,眼睛里的怒火变作了文火,他的愤怒不再指向我们,他变得像看见了亲人一般,我觉得他是想诉苦,所以他努力地让自己听起来真诚一些,他说:“真的,我说真的,你们还不错。撤的像个军队,像当兵的。”
“不像他们。”他对着另外一边停机坪旁四仰八叉的散兵们,我这才注意到那些早在刚才还被路过的坦克群挡住了的同僚们。如果我们看起来像是打了败仗,那他们就只能用流寇或者土匪来形容了,“败仗可以打,胜败兵家常事,败了没问题,问题是败了就搞的像是这仗我们打不赢一样,这就不行。”
他不慷慨也不激昂,但他把那嘶哑的嗓音尽可能的放大到让我们每个人都听清楚,我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像是见到了珍奇动物。从年初开战到今天,从第一次见到吉恩军到现在,我们没有赢过,这场战争不像古代时的那些世界大战那样慢节奏,它来得太快,数以亿计的人一晃就死去了,他们死的太突然以至于我们已经把他们当做了数字,然后我们从内心开始习惯打败仗,换句话说,我们早就成了还未丧失抵抗本能的败军。
然后,他是我和我的很多同僚,在这些天里见到的第一个以这样的姿态说着这样的话的军官。我在某一瞬间里惋惜起来,因为他只是个少校。
“闲话不多说了,闲话留给别人去说。”他把嗓音又提高了些,似乎他有用不完的能量能让他那破嗓子超常发挥,“突入廊坊一带的只是吉恩军先头部队的一支斥候,这种强火力侦查的招数他们最喜欢用,因为他们总兵力不够,在大气圈内作战就更捉襟见肘,换句话说,他们怕死太多人,就集中一点,用他们的独眼巨人混着马杰拉来磕我们的防线。磕上几下,用这种我们从未见过的东西把咱们磕怕了,咱们稍微后撤重整,他们的斥候就也后撤,避开我们在米诺夫斯基粒子下的覆盖性盲目火力报复,然后他们继续利用机动性优势来磕我们的下一道防线,这招儿从南方用到北京,说白了就是个出奇制胜的损招罢了,我都看腻了。没错,咱们的整体机动性不足,这种瞎眼仗咱们吃亏,但是如果变覆盖性火力报复为静默推进或者穿插,利用咱们的总兵力优势,打粘滞,结果肯定有所不同。”
我听着他的话,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因为我无法分辨他说的到底是妙算神机还是胡言乱语,我斜眼看着黄毛老虎,他好像也没有主意。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结果呢?现在上面依然在开会,拿不出个主意,从北美到北京,这帮人一直拿不出个主意。没办法,通讯系统一直崩溃,把大官们的脑子都急坏了。我说了我的看法,有人挺我,说正好阻击区扩大了,给我一个装甲营的指挥权限,让我试试,但是侧翼不提供保障。我知道这帮人,多半是死马当活马医,但是我保证,照我的方法,不赢也输不到哪儿去,关键是不能怕。”
我在心里替他着急,虽然我的肚子更加替我着急。因为我真心觉得他所说的事不能儿戏,这保不齐是上面的人想要他去死。
“我现在跟你们讲清楚,我要会开61A5和LOVE的,步兵也行,但不多要,志愿,不强求,你们之中,有谁败仗打腻了,想杀吉恩佬的?”他问完,没人吭声,我们的士气在这些天里落进谷底的次数连我们自己都不清楚,我们败一次,给自己洗脑:下回没事了,然后再败一次,我们再给自己洗脑:下次打赢。这样的次数多了,我们有点怂了。我悄悄的斜眼去看贝克,他还是立正站着,我从他被熏黑的侧脸上只能看出他的高鼻梁和突出的眉骨,其他的我看不出来,我只知道他也没有开口。
就像早已料到我们的反应一样,那人说:“好,你们之中,是装甲兵的,有谁肚子饿了?”
我们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我没料到他会在动员失败之后紧接着说出这种话,军官没有这样的,他和我们走的太近,暴露着他的愤怒和不屑,现在又暴露了他的意图和他的本钱,我像是看见了一个古人,只有在书里出现的,固执的做着与时代脱节的事情的人。
不过我的肚子对此毫无更加深入的想法,在它开始再一次抗议的同时,那人转过了身,向着基地的另一边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抬起一只手,直指向天空,在装甲车灯光的照射下,他的身影显得十分高大。
“是装甲兵的,有谁肚子饿了,并且吃饱了能杀吉恩佬的,跟着我!”
我们之中开始有人跟着他走,贝克是他们中的第一个,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和第三个,两三人带出了一片队伍,我看着我的同僚们从我身边走过,似乎吃饱了就能由饿鬼变成杀神。
我内心的生存欲和我肚皮的生存欲纠结着,我对这场战争已经不抱任何幻想,我不太相信我们最终能胜利,我想要发光散热有点用,但我不想做无用功,因为我觉得我们快输了,而在战争快要结束之前死去的人是最为悲惨的,无论最后赢或是输。
这样想着,我做出了决定:还是先吃饭。
我大步跟上我的同僚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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