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岁
你生在小城,七斤六两,母亲折腾一宿,以为该是个小子,她看到你皱巴巴的脸,心生怜悯,为你取名美丽。
5岁
你生来能吃,母亲煮豆汤,你要喝去一半,母亲烧排骨,你要吃去大半。母亲说你上辈子大概是饿死的,这辈子便要讨回来。母亲说美丽呀,你怎么就不像妈呢,女孩子如此贪口福,是要遭人笑的。你撅起嘴,赌气说今后便是再好吃的东西,你也不予理会了。父亲拿来一块糕点,你于是又张开了嘴,父亲笑的前仰后合,说孩她妈,怨不得闺女,像我,再说了,能吃是福,吃进肚子才是自己的。
9岁
你因为胖被同学欺负,有一天你被冤枉偷了一块橡皮,其实是自己丢的,所有人都认为是你,或者说,他们希望是你。父亲去了学校,将你的书包里外倒了干净,老师讲还有衣服,父亲命令你将衣兜翻出来,你委屈,还是照做了。众人没了说辞,老师讲好了,谁知道你藏到哪里,一块橡皮而已,这事算了吧。那个一向和蔼的父亲突然面色狰狞,父亲要老师给你道歉,老师嘲讽似的笑笑,父亲于是打了他,把他按在地上打。你完全呆了,印象里父亲何曾如此,你知道父亲是因为疼你,所有的委屈爆发出来,你哭了,父亲抱起你走,你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18岁
你上了大学,被突如其来排山倒海的自由席卷,你眼里的世界娇艳欲滴,有草莓和糖果味。父亲提着大箱子,为你在这个校园里安顿好一切,母亲打来几通电话,叨扰着她的不安。你挂了电话,父亲走了,你有点不舍,却又迫不及待去拥抱自由,每一步都是新鲜的。
迎新晚会,帅气的学长邀你上台,你对自己隆起的肚腩心生厌恶,头一次觉得身上的裙子如此蹩脚。你开始节食,省去了晚饭,那些馋人的饼干和甜点也隐匿了踪迹,只是个别时候,你会报复性地将它们买回来,填满自己空虚的胃,随即又满心厌恶的跑步到天黑。你开始用省下的生活费为自己添置衣裙,你开始学着用一些简单的化妆品,终于,镜子里的你不那么讨厌了。
20岁
学长约你出去,你们在这座魔幻的城里随意走着,他拉起你的手,你怔在那里脑海空白,随即被欣喜和甜蜜包裹。他在街头的夏日黄昏里吻了你,你们有了第一次,在一百块的廉价房里,这和你想的多少有些不同。他的拥抱让你忘了疼,然而翌日,床单上的血渍还是令你心里一紧,失去了什么,却又得到了什么,你想不清楚。
21岁
实习,招聘,学长对你冷了,他开始推脱与你的约会,你想他忙,你的事不打紧。当然了,他偶尔会回来,你们的约会在床上,你听到耳边急促的喘息,他像一头粗鲁笨戳的野兽,急不可耐地将身体那团东西发泄与你,这与之前有些不同。你发现,没有那些爱抚和耳语,整个过程变得赤裸和丑陋,自己和他好像妓女与嫖客,你只庆幸事后没有那些刺眼的红色钞票,随即又难过,他何曾给予你什么,哪怕是一杯奶茶。
22岁
你接到电话,学长醉了。你赶过去,学长倒在路边,他哭着,他说对不起,他说他穷,他需要一份仕途,你给不了他,他说不能和你继续,他没得选。你喝掉桌子上剩下所有的酒,过去你也偶尔喝酒,只是那酒难喝,你并不喜欢,如今你已尝不出滋味,你只是想把它们喝掉而已,有多少人在乎那味道呢。你笑了,至少他爱过你,你没有输,他呆呆看着你,不知所措,你用力摔碎一只酒瓶,扬长而去,笑的歇斯底里,笑的像个傻逼。
毕业那天,你挑了件宝蓝色礼服,虎丘淘来的便宜货,八百元换来的一点体面。你对镜梳妆一丝不苟,镜子里的模样当真对得起自己这个名字,你好像一下子释然了,过了今晚,漫长的学生时代就会落幕,去画一个句号吧,你对自己说。
少有人邀你跳舞,这让你有些尴尬。终于有人鼓足勇气,“我可以和你跳只舞么”,你转身见一张腼腆的脸,是个默默无闻的男生,不帅倒也干净。你记不得和他有过何许交集,一支舞而已,你欣然应允。男生有些笨戳,有时你们目光交汇,他会害羞地低下头去,脸颊一抹红晕,这让你心生好感,想这样腼腆的男生,交个朋友应该不坏。
27岁
工作五年,你租在花木的一居室里,窗外盈盈绿意,当真衬得起这个名字。开始你乐得自在,斗志昂昂,会跑去看话剧,听演唱会,到另一个城市只为了某样心心念的食物。五年时光,终究难敌寂寞,败下阵来,你开始期许一段感情,你并不奢望,一段平凡的,微不足道的感情也好。母亲在电话里催促,美丽呀,别要求太高,你也就这样,赶紧找一个吧。你气得想要挂电话,母亲问是否有人追求,你随口说没有,却不自禁想到他,那个跳舞的男生,五年了,你们一直保持联络,不温不火,你们偶尔吃饭,看过电影,一起讨论发财,逃到城市尽头,只是好像少了什么,一直没有再进一步。
28岁
工作忙,加班一个月,熬了几个通宵,你生了场大病,好像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不见。你躺在百无聊赖的病房里,几天没有看手机,这让你觉得离开手机也并非了不得的事情。住院一周,你查看消息,二十几个未接来电,有父母,还有他,你发过消息让父母安心,随后播了他的号码,他问你在哪,你本想骗他,不知为何你还是说了。他跑进病房的时候头发湿了,好像出了很多汗,他发疯一样抱住你,你怔在那里,他说他要照顾你,他说他受不了没有你的生活,他讲他离不开你,他要和你在一起,非在一起不可。你哭了,你从未觉得如此需要一个肩膀,一个怀抱。
30岁
你的婚礼上,他一身西装,不帅,却也周正。他说今天起你与我会是我们,他说余生请指教,他说他爱你,他说了很多话,你哭的稀里哗啦,他也哭了。他吻了你,所有的聚光灯打在你们身上,你好像身处爱意包裹的世界中心,这是你无数次幻想的时刻,尽管有些不同,它该是好的,有什么不好呢?母亲说每个女人都会经历两个男人,一个你爱他,一个他爱你,倘若他们合而为一,那该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想起学长,你该是爱他的,那么先生呢?你说不清楚,学长令你心动,先生令你安心,如若现在重选,你还是会和眼前这个男人步入婚姻,那便好。如此想着,你迎着他的吻,用尽力气。
31岁
你有了宝宝,死去活来一整夜,医生把他抱到你面前,你看到两只硕大的蛋蛋,五官有些平淡,先生的长相就毫无亮点,不该如此指望的。儿子小小的眉宇有些英气,你得以欣慰一点。公婆来了一天便走,留下父母照顾你们母子。母亲为了你多睡一点,坚持要孩子与她睡,只到吃奶才抱过来给你,父亲干脆去了沙发。离家十几年,你未曾与他们这般亲近,你想起儿时,自己也曾这样依赖他们,原来这么些年了还是没变。自己一直索取,好像还未买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与他们。如今当了母亲才明白,爱与付出相伴相生,爱往往源自付出而非给予,就如自己对儿子,你享受他依赖你的样子,他的好胜过自己的,你没有想过回报。如此想来,爱是这样自私又无私的感情,于爱自己的人自私,又于自己爱的人无私。
33岁
你看到橱窗里的大衣,驼色的,是你喜欢的设计,好几年了,你想要一件这样的大衣。你走进店里,店员为你取下穿在身上,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量少的触目惊心,只得剪到耳根,仍旧看起来油油的。因为缺觉的关系,皮肤黯淡无光,双眼无神。小腹依旧有些凸起,从他在肚子里开始,身形早就无法控制,胯部大了一圈,腰腿因为要承重而显得粗壮。
不过一分钟,儿子失去耐性,拉着你要吃咪,你轻声细语要他等等,他于是坐在地上开始哭闹,你拉他不起,肌肉酸疼,周围的人看过来,你感到狼狈极了,你看到一个女人走进来,一张不操心的脸,妆容精致,羊绒大衣,羊绒裙配高跟鞋,露出性感的小腿和脚踝,你突然想大哭,脱下那件大衣,抱起儿子逃出门去。
37岁
你被职场和母亲的双重身份折磨得喘不上气,本来想上了学就好了,可如今的学校了得,你要给他辅导功课,检查作业,做预习,做手工,完成老师的各种任务,简直是一起在上学。你被气得经常发火,先生开导你,谁是一学就会的呢,不要急嘛。你瞪他,谁脾气好谁来,先生进去,你乐得自在。先生的确好脾气,你做好PPT,先生还在里面,你好奇,凑近了听,你听到先生讲你,
“你看看这是什么?”
“头发”
“是妈妈的头发,妈妈工作忙,还要辅导你,每天晚睡,你看妈妈每天都要掉这么多头发,所以你要乖,你早点做完,妈妈就可以早点睡觉”
你心里一暖。
49岁
儿子上了大学,学校远在北方,你和先生陪着他,硕大的校园里满是如他一样的年轻人。你终于感觉自己老了,你想起当年在梧桐交织的林荫道里想要拥抱全世界的少年意气,久远到恍如隔世。儿子唤你,妈,怎么样,不比你当年的学校差吧。你满眼欣慰,这个时代是他们的,他们就像这耀眼的太阳和满眼的绿。
你感到时间好像又回来了,下班回到家竟有些不知所措,你不想去跳广场舞,于是和先生约好了,每周一场电影,听一次戏。先生喜欢黄梅戏,你喜欢昆曲,这么些年,你们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诧异。听完戏你们都能睡得很好,先生笑称,这就叫异曲同工。
55岁
母亲打来电话,父亲连日咳血,肺部有块阴影,结果可能会很糟,她心里承受不了。你当即买了票,回到那座小城,天空灰蒙蒙的。病房里只有母亲,父亲送去了ICU。母亲递过单子,上面触目惊心的几个字,你忍不住颤抖。
你随母亲上楼,通过那扇小窗口看到父亲,父亲闭着眼睛,各种仪器和管子,你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你只知道父亲正在经受巨大的痛苦。你没有哭,你告诉母亲要坚强,或许还有希望,母亲点头。你在医院里度过了十来天,如此灰暗到无以复加的日子,你感觉像十来年那样漫长。那天医生叫来你们,说父亲已无治愈的可能,只是靠机器维持生命,机器撤了人就走了,ICU费用可观,问你们的意思。你脑袋懵了,问的什么意思呢。旁边母亲已经哭了,她好像懂,母亲说能多一天也好。
有天你去打饭,母亲要去花园走走,你诧异,这么些天了,你连花园在哪都不知道,母亲这是哪里来的心情。时值冬日,花园里尽是疏枝枯藤,母亲拉住你,说你爸知道这事了,他要我们让他走。接下去的话你全然听不进,你只感到内心正在崩塌,你承受不了。父亲是有意识的,心里清楚,偶尔能说句话,这对一个重症病人而言或许更加残忍。
似乎是为父亲选好了结局,医生示意你们道别。机器已经撤了,父亲还有意识,他像是要给你微笑,可是他做不到了,你看懂了他的眼神,凑到父亲嘴边,
“美丽呀,爸爸要走了,这辈子,谢谢你是我女儿”
你终于抑制不住,不要命的哭。
“爸,我爱你,爸!”,你一遍遍地喊。
你想起父亲做的小竹车,那些你骑在他肩膀上的日子,他给你过的每一个生日,陪着你经历每一场重要考试,陪伴你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他把儿子抱起来,像当年抱你那样,眼神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终于,检测仪那道刺耳冰冷的声音还是来了,父亲走了。
56岁
退休了,你把母亲接到身边。你和先生商量,把家里的车卖了,你买了辆越野车,将后备箱塞的满满当当,你带着母亲浮世游。一路向西,你去了许多未曾想象的地方,绕了大半个中国,留下几千张合影,尽管母亲在,你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你在雪山下撒了点父亲的骨灰,老头一辈子念叨几次,这下让他看个够。
只要母亲走得动,以后要时不时来上这样一趟,你想。
60岁
你有了孙子,那天守在产房,护士抱出来的时候你哭了,那眉眼像极了父亲,你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到生命在延续。你又投入到新的繁忙,每天累到心脏难受。你有十年没和儿子同住,儿子已经是一个父亲,家里的顶梁柱,他不再与你诉说悲喜,他有他的妻儿,你晓得亲疏,只是你仍不免感到失落,心理上他不再依赖你,你有些想念小时候在你怀里的那个肉球。
65岁
母亲走了,你清晰的感到你失去了一部分世界,并且你清楚的知道,下一波便是你和先生。相比母亲的离去,对此你并不那么难过。母亲的墓挨着父亲,当初买好了的,母亲是在睡梦里离去的,没遭什么罪,半夜你听到她说梦话,唤父亲的名字,她应该是梦到父亲了。你的父亲母亲,来世再见了。
你从儿子那里搬出来,你感到自己这一生,似乎必须要为谁做的事情已经结束,你终于是你自己了。你开始学绘画,这是你多年的梦,开始你画不好,总好像不得法,但没关系,这是为数不多,你为自己做的事情,至少你画的越来越好,你感到欣喜。
75岁
先生耳背,腿终于糟到要坐轮椅,每天你推着先生,总要与他那些老伙计见一见。先生喜欢下棋,做的一手好菜,现在做不了,你不得以请了阿姨。先生拿手的柿丸子,卤牛肉,还有那道入口即化的小鸡炖蘑菇,你再也没吃到。
你已经老到不喜欢镜子。有一天你翻衣柜,看到了那件压箱底的宝蓝色长裙,它不过是件简陋的礼服,你有过许多比它昂贵的衣服,但它们早就找不到了,唯独它留着。你突然很想穿上它看看,退休以前你都很瘦,可终究难敌年纪,背后的拉链完全拉不上了,你有些沮丧。先生在房里鼓捣一会,拿了个盒子过来,从轮椅上递给你。你有些诧异,自己并未见过这个盒子,打开见一个本子,翻看几页,你流下泪来,那里面的每一页,是你的照片和先生的字,第一页是那晚的舞会,你看到一个精致又年轻的自己,先生在下面写,我的女神二十二岁于毕业舞会,我会得到她么?你哭了,问他干嘛这个时候才拿给你,他笑,说自己笨,放得高,现在勉强能一条腿站,等站不起来,他就够不到它了,他想亲手把它给你,所以。
81岁
先生走了,你实在不想回忆,此处无言。
85岁
你感到头晕,时常下不来床,你打电话给儿子,检查结果是脑瘤。医生说你这个年纪,最好是保守治疗,你承受不了那种痛苦和折腾。儿子为你安排了医院的单间,甚至还有电视。开始你认得所有人,三个月后开始糊涂,你时常认不得儿子,只认得孙子,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像年轻时的父亲。
那天醒来,你感到浑身轻松,脑袋好像也没那么混了,只是你仍旧说不出话。你不知道这是不是回光返照。儿子来的时候你正在输液,你要求看新闻联播,只有儿子能懂你的意思。新闻里一片大好,你就放心了,你想儿子应该能过好这一生。儿子走的时候你哭了,你想这或许是这一生,你最后一次见他了。儿子察觉不对,眼圈一红,留下来陪你,一家人都来了。半夜你突然高烧,你用最后的意识让他们过来,你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拉住他们的手,就这样一直拉着,你好像飞了起来,你看到病床上的画面,家人围着你,他们都在你身边,你笑了,只是他们看不见。你这一生终于到尽头了,你没有什么成就,你只有他们,你走了,他们还在,浮世走一遭,现在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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