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个时候和蓝珊成为了好朋友。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她走进我们宿舍,披着一身霞光。“被你的琴声吸引,产生了写诗的冲动,这个送给你。”一个漂亮的本子,扉页上是她写的一首诗。我被她的自信感染,接过来那个本子,从那一刻起我也接过了这份沉甸甸的友情。
一年后,我笑着和她开玩笑说:“是你绑架了我,我是被动地接受了你这个朋友。” 她笑着对我说:“是的,但是你心甘情愿。”
那时我青春的的颈椎还完好无缺,很多年后骨质增生,僵冷酸麻,转动困难,所以那个时候,我的手边永远有一本小说。我之所以会勤奋地读那些文学名著,是因为有一个文学梦藏在心灵的隐秘处。
在那个最为纯真的年龄,我被她身上那种自由奔放的气质所吸引,我们成了挚友和闺蜜。世上有一种感情,没有荷尔蒙的激荡,却有着无比的期待和憧憬,有着共同成长的快乐以及温暖的精神陪伴。
那年深秋,我俩都处于内心的困惑中,我们就读军队院校,专业是医学,但是我们都喜欢文学,军校考试严酷,我们无法读喜欢的书籍,看着日子飞逝而过,我们焦虑不已。过去的日子里,我们一直自由野蛮地生长,突然,精神生活都被套上了紧箍咒,无法平衡,快要绷断。
那个奇特的时刻,因着同样的苦恼,两个孤独的心灵滑向彼此。阑珊20岁,我21岁。
学校在城市的边缘,走路半小时就可看到绵延不绝的麦田,秋天的金黄铺天盖地。麦田的尽头是一段废弃不用的铁路,我们常在那里驻足,她用手支一个凉棚望着远处对我说:“我要走遍世界,今生注定,四处流浪。”
“别假装三毛。” 我调侃她,但是看到她清澈决绝的眼神,我知道,如果月球可以去,她也一定会奋不顾身。
阑珊脸如满月,身材超高,凹凸有致,以至于那颗大脑袋和身体显得很不协调,用她自己的话说:我长得有特点却不漂亮,但她喜欢乔治桑,佩服乔治桑可以用一双温柔的铁手抓牢世界,抓牢她想要的男人。
我是内心孤傲外表随和的俗人,又是班长,肩上扛着为人表率的重任,只能期期艾艾地附和着队长和教员的期许,约束着自己的性格爱好。阑珊不管这些,上课时她永远都在下面看小说,且让表情完全沉醉在书中,恍惚而灿烂。
那个时候,那时流行伤痕文学和先锋文学,她却写了很多诗,我都抄下来,一遍遍朗诵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在有星星的夜晚,我们常常被一本好书激动得夜不能寐,拿手电筒躲在被窝里一口气读完,仿佛很快也要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上青天了。
那个时代,作品被刊出是很难的事,就在我不断被拒稿的时候,她的诗歌却不断出现在报刊杂志上,令我羡慕而嫉妒。
阑珊对我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开玩笑不把握分寸,很伤人,根本不像个班长。”她哪里知道,我是用玩笑来抵御紧张和压力,给自己裹上一层保护膜,用幽默来掩饰一切。
“我以为你是因为我幽默,才把我当朋友的。”我故意逗她。
“得了吧你!自我感觉也太好了,我可不是拿谁都能当朋友的人。”
阑珊说对了,她后来同我们失去了联系。
那段日子里,我心中总有一道光,这光激发了我的勇敢,勇气和自信。无论生活中出现什么挑战,我都有勇气去面对。就像初升的太阳。燃烧着我,给我激情,给我勇气,给我力量,浑身有着用不完的劲儿,那不仅是青春的荷尔蒙,还有诸多说不清楚的东西,八十年代初是一个充满理想的时代,那也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一天,我把宣传队战友的故事讲给阑珊听,她盯着我说:“你一定要把宣传队的故事写出来,至少你已经把我感动了。什么是战友,就是生生死死在一起,永远不分离,就象树根盘根错节的长在一起,刀砍不断火烧不尽。”
“你的才华更好。”
“但我只会写诗。”
我点头,“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他们写出来的。” 口气很决然,虽然我深知自己的笔拙。新生活开始了,我的思绪却停留在过去。逝去的文艺兵生活神秘又美好,遥远又真切,那个世界是水做的,但又是火做的,因而也是无限的、复杂的,它由一切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事物交织而成,而我就是那个交织的网中的一个点、一根线。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浩荡春风迎面吹来,军人也开始追求时尚,同学们入学前都剪了齐肩短发,带着几分大义凌然的飒爽英姿,个个酷似刘胡兰和江姐。为了增加女性的妩媚,女同学便在细节上下功夫,把眉毛修得又细又弯,有人悄悄把头发帘烫了。军裤是改良过的直筒裤,显出大长腿的样子。
周末时,可以穿上便衣出去逛街,我喜欢换上一件浅粉色的短袖上衣,上面用丝线秀上了白色的花,那一年,我终于发育好了,真是大器晚成,镜子里面看到的是一个漂亮的圆脸庞女兵,眼神明亮,鼻梁笔直,双颊红润。
入军校后第三个月,我们渐渐地适应了新的生活,女兵总的来说是散漫惯了的,难免有些拖拖拉拉,队长用他特有的的语言一呵斥,越发是吓得屁滚尿流。
队长总是强调,军校生活就是把不同的人装进一个火柴盒里等待着集体燃烧的那一刻,严格训练,严格管理肯定是必须的,和入校前的生活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伙食标准瞬间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八十年代,文艺的百花齐放刚刚开始,台湾校园歌曲飘进大陆,外婆的澎湖湾唱遍大江南北,年轻的心被一股热情激荡着,感觉五彩缤纷的生活正扑面而来。当时的生活形态和我的文学梦相互冲突,因为我总是沉浸在小说中,无论是紧急集合,还是突击考试,我都漏洞百出,狼狈不堪,经常被队长批得体无完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虽然是班长,却落了一个昵称:“稀里马哈班达拉耐克夫人。”
前面我说过,阑珊是我结交的第一个文学知己。她读名著的兴趣十分浓厚,一时被我惊为天人,她说,我不喜欢学医,我将来是要当作家的。她说话的表情自然,不容置疑,容不得商榷和怀疑。
她也毫不犹豫地告诉我,“我追求高质量的友谊,不能忍受庸俗和乏味,我就像寄居蟹难以抛弃甲壳一样,内外不一,十分纠结。但是,如果遇到佩服的人,我会铁了心地追随。”
“不仅是友情,爱情也如此。” 她斩钉截铁地,目光坚定,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我再一次肃然起敬。
有时我想,如果像阑珊那样做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孩或许会很幸福,但我的外表谈不上出众,我对此很有自知之明,我只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让自己靠内在的智慧冲破篱笆。
阑珊渐渐显露出独特的个性和见解,不仅读课外书,考试也八九不离十,这智商让我刮目相看。她的脑子里经常转动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自办一个杂志,成立一个诗社,当一名电影演员,她脑子里充满了光怪陆离的念头,并且把自己兴奋得颠三倒四,她也乐此不疲地和我分享。每次讲完一个念头,我的眼珠就被她惊掉一次,如今到底被她惊过多少回已经数不过来了,好在后来我也百炼成钢,见怪不怪了。
出了校门,一条一丈多宽的水泥路向南北延展,路面破损不堪,坑坑洼洼。路测一条或明或暗的污水沟,苍蝇蚊子成群乱舞,散发出恶臭的气味。沿路往南是城区,往北算是城郊了,
周围环境属于城乡结合部。她喜欢在刮大风的日子里,让我和她一起暴走,黄沙灌满了七窍,但是浇不灭她燃烧的激情。
电影少林寺上演了,李连杰清纯可爱的样子成为我们的偶像,礼堂里挤得水泄不通,虽然整场电影我们都没有座位,我们依然踮着脚尖站在过道里看得心满意足心花怒放。
阑珊的眼睛闪烁着上下求索的神情,温柔的时候像只小羊,但多数时候说话带刺十分清高。我一直喜欢跟有趣的人交朋友,在我心中有趣的人多少有些疯癫,她们热爱生活从不疲倦,不讲平凡的东西。
阑珊的汗毛很重,我们聊天的时候,她会一边同我说话一边薅去腿上的汗毛,仿佛薅的都是烦恼。每隔一两天,她就冒出几首小诗,越是快考试,她的诗冒得越多,我抄写她的诗歌,在诗歌里热泪盈眶。
那天上完解剖课,我的大脑几乎瘫痪,趁着宿舍没人,我便拉起小提琴,《梁祝》拉到一半时,感觉有人蹑手蹑脚地溜进屋来,不吱声安静地在我背后坐下,直到我把曲子拉完。
我扭过身时,看到阑珊的眼睛中亮晶晶的。我第一次发现,她也有欲言又止的时刻。
我们从不按时睡觉,每天晚上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小说,看到精彩处,我还会小声念出来,反正其他人也睡不著。队长喜欢在走廊来回渡步,一次偷听到我的声音,便在会上爆料说:“考试这么紧张,有人还忘不了读《飘》,什么一颗心碰撞另一颗心。” 他惟妙惟肖的模仿把同学们都逗笑了。
阑珊半夜在厕所抽烟的事情被队长抓住了,当众点名批评,完全不顾她是个副班长。“大半夜地在厕所抽烟,这是什么行为,你的烟瘾就那么大吗?”
“新兵才不可以抽烟,老兵是可以的。”阑珊在嘴里小声嘀咕道。
“学员都属于新兵,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兵!什么样的女人抽烟啊?三十年代的女匪才抽烟呢。这下子可好了,我们队里出了个女匪,我们也算大名鼎鼎了。好了不出门,坏了臭千里,你要让八队一枝红杏出墙来吗?胆子可不小!你是把自己当孙悟空啊,如果不是我如来佛把你死死滴菍在手心里,你还不知道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队长不愧是火眼金睛,后来阑珊捅的篓子让她着实吃尽了苦头,这都是后话了。
“不得烫发,我说过多少次了,怎么有的同学头发帘又卷起来了,你把那卷头发的时间用在学习上不好吗?”
“耍脾气,找别扭的都不是合格的学员,军人的使命是服从命令,女兵也不得例外。”指导员先强调了一番队长的话,最后语气略微软了一些,“大家好自为之,不要和队里顶着干。”
队长和副队长有分工的,副队长主要是抓这个内务考勤,但是队长几乎把人家副队长的职责全都自己做了。副队长年轻气盛,有时候就会牢骚几句。每当这个时候指导员就出来和稀泥了。指导员的特长就是和稀泥,他姓霍,天生就该和稀泥。
指导员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可是霍元甲的后代呢,但是生命轮回到他这儿时已经没有任何功夫了,唯一的本事就是和稀泥了。
这帮同学们家里都多多少少有点背景,队长要是真收拾谁呀,也是要小心行事的,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接到某的同学的父亲转着弯儿打过来的电话,寒暄几句之后就是点播。所以呀,他也只能是雷声大雨点小,比划几个假动作,最终也伤不到痛点儿上。
第一学期队长把阑珊视作眼中钉,但她依旧我行我素,唯一的不同是,考试前她会放下小说,突击一周看解剖书,然后专业考试各门课均优。在我眼里,她就是女版鲁迅,是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阑珊是爱惹事儿不怕事儿,我是一不小心总惹事儿但又怕事儿。
阑珊被收拾了几次之后,逐渐的收敛些锋芒,略微对小说做出忍痛割爱,抽烟的事也收敛了不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