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辩证哲学的价值体系内,社会精英终其一生都在追求阴阳的平衡之道,从建功立业到归隐田园,人生价值的实现往往摇摆在钟鼎与山林之间。纵观历史,无论是身处“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山水林泉永远是他们的精神港湾,他们或为设计者,或为游览者,以人生为工期,建造着各自的山林梦境。
(一)
《水浒传》杨志卖刀的情节家喻户晓,他卖刀的原因是弄丢了朝廷的“花石纲”。而这“花石纲”,正是宋徽宗的山林之梦。
宋徽宗赵佶,一代艺术大家,花鸟绘画、瘦金书法独步天下,可是艺术与政治终究是两门学问,他举天下之力搞艺术,设计修建皇家园林,号称“艮岳”。为选石筑山,宋徽宗下令通过运河从南方运送太湖石,“花石纲”即为运送奇石美木的船只,十船为一纲。作为总设计师,宋徽宗以山水创作为主题,把诗情画意移入园林,在园中叠石掇山,养珍禽异兽,“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极尽奢华。就艺术成就而言,“艮岳”可谓园林史上的一座高峰,可就在宋徽宗梦圆之际,金兵围城,园林尽毁,“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俘为囚,一曲《眼儿媚》话尽凄凉: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举全国之力筑一人之梦焉能载舟,正如秦之阿房、汉之上林,仅余秦砖汉瓦。宋徽宗作为设计者,将自己设计在这山林梦境中不能自拔,即使设计得再精巧终究还是人生败笔。
(二)
造园在于赏,归园亦在于赏。宋徽宗极致的山林之梦以失败而告终,而“竹林七贤”似乎提供了另一个极致的山林之梦。
洛阳之东有山名曰天门,天门山麓建嵇山别墅,是嵇康的归隐之所。嵇康以打铁为生,常与友人聚于竹林之下,饮酒、纵歌、清谈、赋诗,时人将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七人称为“竹林七贤”。司马氏代魏之后,嵇康作为魏氏宗亲,拒不出世做官,将才情寄托于山水之间,他没有选择改造山林,而是除去围墙拥抱自然,悠游其间,紧守名士风流的精神世界。后因狂放不羁,鄙视权贵,终被司马氏所杀。据说行刑当日,三千太学生为嵇康求情,嵇康抚琴一曲长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随即梦断山林。
嵇康在自己的山林之梦中始终是一名游客,他以游览者的身份欣赏着沿途风景,感受着四时变迁,书写着旷达人生。时至今日,“竹林七贤”的传说仍为世人所称道,因为他们的梦境即为现实,而他们的现实却成了无数后人的梦境。
(三)
山林之梦当然还有中庸之道,那是一种精致的现实梦境。当初伍子胥建姑苏城时,苏州这座城市就注定为园林而生,城中湖沟塘堰,水系纵横,附近又有太湖奇石,千姿百态。千百年来,引得文人骚客寄情于此,咫尺之内写意山水,再造乾坤。
我曾慕名前往苏州,游览拙政园。拙政园是苏州最大的古典园林,徘徊园内,美景应接不暇,此间收纳着志趣情怀,潜藏着处世哲学,蕴含着终极理想。游览之余不禁感叹设计者的胸中丘壑,过小桥,爬山石,登楼台,观框景,不同角度所见风景韵味万千,让人流连其中。精巧绝伦的美景让我发觉,园林的妙处就在于让人处处驻足,引导游览者想要穷尽每一处角落,时而曲径通幽,时而柳暗花明,在一步一景中给人以惊喜。遍赏美景后,我不禁为园林设计者感到惋惜,惋惜他们苦心设计,却无法在自己的园内欣赏到那份惊喜,因为其间所有的景致对于设计者而言,早已烂熟于胸。
一座园林中的“设计者”与“游览者”,又何尝不是这场的山林之梦的两种人生?人们都希望做自己人生园林的设计师,常常思索规划,几乎每个人都希望将其设计得趋于完美,至少看上去,那是一座让自己心满意足的人生园林,可是行走其间,园林中的景致又带给你多少惊喜呢?我们都是人生中的过客,不妨让自己成为一名游人,我们的行装或许不够精致,我们的成就或许没人赞叹,但是放眼山水林泉,春花冬雪,夏鸟秋枫,那等在转角处的惊喜永远在你的意料之外,“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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