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林说她十五岁那年才第一次离开杨子庄,去她们县城读高中。三年后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我们学校。
我笑着说“考咱们学校还需要优异的成绩吗”。
杨林一本正经的回答“当然啊,我可是以我们学校文科状元的身份考来这所大学的”。
我和晓蓉一阵狂笑“你们学校的水平还真高啊”。
那时候我问杨林为什么选择我们专业,杨林腼腆的笑笑“以后找工作应该会比较容易一点吧”。
我没有告诉杨林,毕业后很少会有人做着和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而且没有哪个专业找工作比较容易。因为这个时代除了背景还得看个人能力,我并不是说杨林没有能力,只是她太内向了,我始终觉得她没有做老师的潜质。
果然不出我所料,读了四年的教育学,杨林、我、晓蓉,我们三个以后的职业都不是教师。
我跟晓蓉是对当老师完全没有兴趣,杨林却是因为家里人阻止。如果不是她家人执意让她回凉州,她完全有机会留在我们学校所在的那座南方小城,最不济也可以去镇上的小学工作。
其实杨林很乐意留在那座空气湿润、气候宜人的小城。那里有她最爱吃的炒河粉和阳春面。我安慰她说“阳春面在哪都能吃到的啊”。
杨林无限伤感的说“可是咱们学校门口的这家比较便宜,如果以后我在云山镇上班,每周末都可以骑车来吃一次”。
我被杨林的话弄的哭笑不得。
杨林认真的说“小峰,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追求”。我忍不住笑出声“不是我觉得你没追求,是所有人都觉得你没追求”。
我说的所有人包括杨林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以及七大姑八大姨甚至于最疼她的姥姥。唯一一个觉得杨林与众不同,永远无条件支持她的人,是她女朋友晓蓉。没错是女朋友,因为杨林是同性恋。当然,我也是。
很久之前我问杨林为什么喜欢女生,她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女孩子比较温柔吧”。
可我觉得晓蓉一点都不温柔,做起事来雷厉风行。
后来在跟杨林妈妈闲聊时,无意间说到杨林喜欢女生这件事,阿姨不无遗憾的说“都是我们毁了这孩子,从小把她自己放在老家,导致了她心理上的缺陷”。我很想纠正阿姨的观念“同性恋并不是什么心理缺陷”。
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她妈妈懊恼、后悔的不仅是杨林性取向的问题,还有她们在杨林生命力缺失的十八年。
2、
杨林是她家的第四个孩子,已经严重超出了我国计划生育政策的允许范围。所以在杨林刚出生几个月的时候,他爸就带着她妈妈、哥哥、姐姐举家搬迁去了凉州,独把杨林留在杨子庄的她姥姥家。也许是因为愧疚所以对杨林比较纵容,因为印象里杨林出柜的时候她爸妈的态度好像很平和。
我曾问杨林恨不恨她爸妈在她小时候曾把她抛弃,杨林沉默了良久,点点头,继而又露出她标志性腼腆的笑“其实也不恨,因为现在回忆起来,在杨子庄度过的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你才多大,就整天一生一生的”。
杨林的脸一下红了“说顺口了”。
杨林大学四年写过不下于四十篇小说,大多都是围绕着她的故乡杨子庄的人和事而作。以至于杨子庄在我心里竟成了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的香樟树街一样神秘的地方。
我们都断言杨林一定会成为大师,遗憾的是杨林的小说始终没在我们校刊以外的刊物上发表过,所以所得稿费很是微薄。并且都被晓蓉我们三个换成啤酒喝了。现在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学生时代的我们为什么那么钟情于那种黄褐色的液体。
杨林毕业后并没有如愿留在那座南方小城,尽管她当时已经跟某个小学签订了劳动协议。但在最后时刻她妈还是把她姥姥搬了出来,全家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各种威逼利诱的把她劝回了凉州。
我是不用别人劝的,我天生喜欢大城市的繁华,所以老早就决定一毕业就去凉州闯荡。那时候的我意气风发,不知道天高地厚,觉得只有在大城市才能实现人生的抱负和所谓的梦想。很多年后第一次在网上看到那句“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的段子时,并不觉得有多么搞笑,因为我当时也已经深陷在城市无边的套路里苦苦挣扎,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三十而立的我突然觉得杨林比我和晓蓉都聪明, 只有她没被物欲所困,而我们永远没有她的那份淡定豁达和从容。我想如果当年她没回凉州,可能一碗阳春面就足以让她幸福很久。
3、
记得吃散伙饭的那晚,晓蓉我们三个又在靠近江边的烧烤店喝酒,我问杨林“是不是你妈逼你回去”。
杨林揉了揉通红的双眼“没有,她们说的有道理,我也该回去了,毕竟脱离家人二十多年,现在我姥姥也在我家生活,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不想让她们失望”。
我指指晓蓉问杨林“你回凉州她怎么办”?我和晓蓉同时看向杨林,杨林握着手里的酒杯,支支吾吾的低下了头。气氛突然有点尴尬,没想到晓蓉突然语气坚定的说“没关系,杨林去哪我就去哪”。
杨林猛然抬起头“你爸不是让你回广州”?
晓蓉酸酸的说“我可不像你那么乖,跟稳定的工作和舒适的生活环境比起来,我宁愿选择你”。
其实我一直都挺羡慕杨林的,大学四年不管她做什么事晓蓉都默默的陪着她、支持她,甚至她因为害怕被退稿而藏起来的作品,都是晓蓉背着她偷偷去投递。那时我一直觉得在杨林和晓蓉的感情里,晓蓉永远是不停付出的那一个,我甚至一度怀疑,她们两个的感情从头到尾都是晓蓉自己一个人在努力。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其实杨林爱晓蓉胜过一切,只是她永远那么木讷不善于表达。
喝完酒的第二天我跟杨林一起去禄口机场送晓蓉乘机回广州,杨林呆呆的看着晓蓉进了安检口,还站着不动。
我拍拍她“怎么?舍不得”?杨林回过神来自言自语的说“以前每次送她都没有这么难过,怎么这次觉得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
“别瞎说,晓蓉不是说了吗,回去把档案弄好就飞凉州找咱俩”。我安慰杨林,但在那个毕业即分手的年代,谁能保证这一别不是永远。
送走晓蓉回学校后我跟杨林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凉州。在火车上杨林一直无精打采,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不是,就是觉得心里空空的。
我只当她是坐车太无聊,也没大在意,顺手把我的MP3拿给她就睡了。等我一觉醒来看到杨林竟然在哭,我抢过一只耳机“什么歌还把你听哭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杨林当时听的是《漂洋过海来看你》,如果没记错的话,那首歌应该是晓蓉下载的。那时候我还不懂李宗盛更加不懂杨林。
我是真的不懂杨林。
4、
当我还在一场场的赶招聘会,一次次的面试碰壁时,杨林的大哥已经帮她在一个国企安排了一份让我羡慕了好多年的闲职,钱多事少离家近。
我那时候甚至有点嫉妒杨林,好像永远都会有人为她安排好一切,在学校的时候有晓蓉,回凉州后有家人,而我从十八岁离开家后就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在野蛮生长。
再见杨林已经是毕业三个月后了,那时候我已经在一家成人教育机构找到了一份课程咨询顾问的工作。其实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销售,全部工作意义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卖出课程,发传单、打电话甚至到处贴小广告,压力大到整晚失眠,偶尔睡着都会梦到被领导训话。即使那样还是做不出业绩,更让我心累的还有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
职场如战场,这比喻一点都不假,那时候才深刻的体会到同学间的友谊才真的是人生中最难能可贵的情感。
所以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决定找杨林出来好好放纵一天,给自己减减压。可是当我揣着两千块现金给杨林打电话叫她出来的时候,她竟然犹犹豫豫的,耐不住性子的我直接打车去了她家。我到的时候见她正在给一棵我认不出名的花木剪枝。
“你可真有闲情逸致啊”杨林没听出我的挖苦,笑笑说“刚才电话里想跟你说咱俩晚上再出去的的,结果我还没说完你就给挂了”。
“别废话,今天我请客,你想吃什么”?
杨林想了想说“吃麻辣烫吧”。
“我大老远的跑来请你吃饭,你就要麻辣烫?能不能有点追求?再说我天天下班都吃这些垃圾食品,都吃够了”。
“那不如就在我家吃,等我剪完这一点,我煮排骨汤给你补补”。
于是计划的我请杨林吃饭,变成了我在她家蹭饭。
杨林做菜一股学院风,无外乎学校食堂里常见的西红柿炒鸡蛋、青椒土豆丝、酸辣黄瓜条之类,印象深刻的是那满满一砂锅的冬瓜排骨汤。
“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做菜呢”。我尝了下,杨林的手艺其实一般。唯独排骨汤煲的特别好喝,我边喝边忍不住赞叹。
杨林骄傲的说“晓蓉教我的,只放中药材,不放调味品,而且要等汤出锅的时候才放盐,这样汤才鲜。这里面放的西洋参还是晓蓉给我寄过来的呢”。杨林说着突然沉默了。
我这才猛然想起,晓蓉说回广州办完档案就来找杨林的承诺并没有兑现。我试探性的问杨林“晓蓉,她还来吗”?
杨林说“她爸让她在家里帮一段时间忙,冬天再过来”。
我不知道杨林说的是真是假,隐隐的觉得有点不安,但终究不好多问什么,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我转移话题问杨林的工作,杨林说工作还应付的来,但没办法融入同事们所谓的团队。周末同事聚会她也基本不参加,所以慢慢就被孤立了。杨林在凉州除了我也没什么朋友和同学,所以闲来无事就养成了养花喂鱼的爱好,我说她提前步入了老年人的生活一点都不假。
我就知道杨林还是老样子,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如果不是晓蓉介绍,我猜四年过完她可能连我们班的同学都认不全。
不过我还是安慰她说没事,习惯就好,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
杨林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后来我的客户慢慢的多了,也越来越忙。没空约杨林,我知道杨林的性格,如果我不找她她永远都不会主动找我,不过我习惯了。
没想到那年凉州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杨林倒主动给我打了个电话,开口就说“小峰,今晚请你吃火锅”。我乐得赴宴,等我加完班赶到杨林电话里告诉我的火锅店时已经七点多了。杨林正在往锅里放鱼丸,见我来了高兴的站起来,还没等她开口我就一屁股坐在了她旁边的座位上。
杨林红着脸说“你坐对面去”。
我正要反抗,听到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凌小峰”。我回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我眼前的人竟然是晓蓉。
“我还以为你不要杨林了”我脱口而出。
晓蓉优雅的走到杨林身边坐下,笑着说“就算哪天杨林不要我了,我也不会不要她”。杨林托着下巴眯着眼睛看晓蓉。晓蓉被她看的有点不好意思了,笑着说“快吃饭吧,晚上回家再看”。
“你俩再腻味,我走了啊”。
5、
往事一幕幕清晰如昨天。
后来我才知道晓蓉刚到凉州的时候,其实处境特别尴尬,因为当时杨林跟她父母和姥姥一起住,晓蓉在她家住了几天就感受到了杨林她妈的敌意。
那天晓蓉给我打电话约我出来喝咖啡,很奇怪杨林没有一起。我问晓蓉杨林怎么没来,晓蓉说杨林不知道她来找我。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过一会晓蓉不好意思的问我“小峰,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听晓蓉问到我的收入我觉得脸有点发烧“有五险没一金,抛除了保险到手的不到三千”。晓蓉笑了,三千的话除了房租也差不多够花了。
我吃了一惊“怎么?你不会要在凉州常住吧”?
“当然啊,我不是说过吗杨林在哪我就在哪”。
“我以为你哄杨林的,你说你这是何苦呢?放着大小姐不当,跑这来受苦,你不知道凉州冬天有雾霾春天有沙尘吗”。
“跟见不到杨林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比起来,这点苦又算什么,只要能跟杨林在一起,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你是怎么想的呢?你看杨林傻乎乎的,又那么听她家人的话,她能给你未来吗,我劝你在凉州待几天,随便跟杨林编个理由就回广州去吧,她不会怀疑你说的话”。作为杨林和晓蓉共同的好友,我并不是挑拨离间破坏她俩的感情,我是真的觉得晓蓉为杨林留在凉州不值。
没想到晓蓉笑笑说“也许你们都觉得杨林傻,但在我心里她是最优秀的,我欣赏她的才华”。
“才华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要不是靠她家人她能找到工作吗”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或许当时太希望晓蓉回广州了吧。
“你不懂,反正我也不靠杨林挣钱养我,只要她能开心一点就好”晓蓉一脸甜蜜。
“好吧,你们的世界我不懂,还好我也不惦记养谁,也没人养我,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晓蓉喝了口咖啡“我是想让你帮个忙呢,你们公司还招不招人”?
“招啊,天天招,每天都有人来有人走,不过太辛苦”。
“没关系,如果能跟你一块工作咱俩还能做个伴”。
“既然决定留下来,你怎么不想办法进杨林他们单位”。
“她们单位只招凉州本地人,我在这边又没关系哪那么好进”。
本来晓蓉在广州,凭她爸的人脉和财力完全可以把她安排进一所不错的学校工作,最不济也还可以在她家自己公司帮忙。总之她完全有一百种选择可以让自己生活的很舒适,但她偏偏选择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凉州来受苦。
晓蓉最后进了我们公司,跟我一个组,因为她普通话带着浓浓的粤语腔,每次给客户打电话都会被当成骗子。
晓蓉在第99次被客户粗鲁的训斥后终于崩溃了。午休时一个人在休息室哭的歇斯底里。
我安慰她说“这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习惯就好了”。
晓蓉擦了一下眼泪“不是因为这个,是杨林不接我电话”。
那天晚上我陪晓蓉去杨林家找她,来开门的是杨林的妈妈,还没等我们开口阿姨就说“杨林不在家,她最近几天都不回来”。
晓蓉愣了一下“杨林有事为什么没提前告诉我”。杨林她妈冷笑了一声“她的事连我都不告诉,别说你了”。
晓蓉的脸涨的通红,还是不甘的追问杨林的去向。
阿姨终于说“杨林她姥姥病了,她在医院陪护”。
“我们能去看看吗”晓蓉怯怯的问。
“杨林最近谁都不想见”。
杨林的电话依然没人接,我跟晓蓉只得去住院部的前台打听。当我们费尽周折终于找到杨林姥姥的病房时,看到杨林正背对着我们趴在窗前的桌子上写着什么东西。
“杨林”晓蓉只叫一声眼泪就流了出来。
杨林一回头看到我们,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很开心的笑着问“你们怎么来了”?说着装作不经意的把她正在写着东西的那张纸折起来放进了口袋。
6、
很多年后晓蓉问我“小峰,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去医院看到杨林时的情景吗”?
“时间那么久,我忘了”。
“那天杨林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她身上,白的耀眼,我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我总觉得她折起来放在口袋里的那张纸是一封遗书。有一瞬间她眼神里的空洞让我感觉离她好远,就好像从没认识过她一样”。
我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晓蓉,那或许是晓蓉的错觉,因为杨林平时也总穿着白的耀眼的衬衫,或许当时是因为在医院的缘故,所以气氛有点凝重吧。并且那之后的十多年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杨林当时需要写遗书。
杨林姥姥出院后,杨林就辞职了。那晚我们三个在杨林家小区不远的新疆烤串店喝啤酒。
我问杨林是不是疯了,放着那么好的工作不做。伤了她大哥的面子不说,自己以后连稳定的收入都没了。
晓蓉说“没关系,杨林太累了,想休息下,大不了我养她”。其实杨林的任性可以理解,毕竟那时她家境优越,吃住都在家里,没有人会在乎她赚不赚钱,一直以来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没人会管她。
我唯独不能理解晓蓉为什么要她那么放纵,说实话我不懂,晓蓉到底喜欢杨林哪一点,因为做销售的我坚信才华和容貌都不能当饭吃,尤其是放在木讷的杨林身上。
就在我为杨林的前途担忧的时候,她竟然在市场摆起了摊位卖花卉绿植,生意惨淡价格还卖的极其便宜,我说杨林没有做生意的头脑,被人骗了还要替人数钱。杨林没有反驳。三个月后摊位到期她果然愁眉苦脸的跟我说“一分钱没挣到还赔了好几千”。
“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想去太行山一带走走”。
“什么”?
晓蓉替杨林说说“她想上山去挖点树根,也不知道最近怎么突然发疯的迷恋上了什么树桩盆景”晓蓉一反常态,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恨铁不成钢,印象中那是晓蓉第一次对杨林的决定表达出不满。
我知道她不是嫌杨林胡闹,只是担心杨林的安危罢了,毕竟一个女孩子要跑去深山老林里去挖什么树根,想想都不现实。
我不知道杨林是怎么说服她父母的,总之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踏上了西行的列车。几个月后晒的黝黑的她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平时洗的白的耀眼的衬衫竟然有点泛黄,倒是有一点沧桑的味道。
杨林去山里三个月,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所有的收获就是用物流运回来的那几大箱树根,据她说是上好的下山桩。我不懂她津津乐道的那些枸杞、崖柏、黄杨有什么价值,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堆无用的木头,跟我在农村时常见的废柴没什么区别。我从晓蓉的眼神里看出,她也不懂。
杨林从山里回来后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整天也不出门,就在她家一楼的小院里摆弄她的那些树根。偶尔会卖掉一棵,然后再用卖树根的钱买很贵的紫砂盆,去栽种其他的树根。我觉得杨林是疯了。晓蓉说她也这么认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晓蓉不再无条件的支持杨林,她们之间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最让晓蓉生气的是,有时候她跟杨林说话,说了大半天杨林都不回应,她回头一看,杨林自顾自的拿个铅笔在纸上改改画画,说她在设计树型,这让晓蓉觉得在杨林眼里她还不如一截木头。
晓蓉说无休止的争吵,磨灭了她们的激情,她突然觉得自己对杨林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了,因为很多时候杨林似乎不再像从前那么依赖她,这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记得她们两个闹的最凶的一次起因是因为钱,那天杨林突然背着晓蓉找我借两万块钱,我没有立即答应,放下电话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晓蓉。
晓蓉立马打电话质问杨林,怎么学会找人借钱了。杨林说看到有个人低价转让窑炉,她想收了,以后自己做盆用。还保证等她上一单的货款一到账,就立马凑巧还我。晓蓉更加火冒三丈“你缺钱为什么不找我,你现在还把我当女朋友吗”。
反正那次闹的挺凶的,她们两个为此冷战了好久。最后杨林妥协了,心平气和的跟晓蓉道了歉,杨林也没再找我借钱。不过她们两个人和好后,晓蓉还是让她爸从佛山那边给杨林弄过来一台窑炉和一车上好的陶土,据说价格远不止两万。
7、
后来杨林果真开始自己动手做一些盆盆罐罐,有陶的有瓷的,还有紫砂的。但她有个怪癖,她做的盆从来不卖,偶尔会送出去一两件,其余的都留着自己用,用不完的就打包装箱码在院里。
那几年我去她家的时候,看到她的卧室、书房、院里都堆满了她自己烧的瓶瓶罐罐,以及各种树桩和奇花异草。
彼时她爸妈已经带着她姥姥搬去了城南的新房。偌大的的老房子只住着晓蓉她们俩,还是显的很拥挤。
我们毕业七八年后,杨林还是老样子,简单的白衬衫、帆布鞋,每天就是琢磨盆景,做花盆,然后去山里淘树根,卖掉再买进,好像跟我们活在完全没有交集的另一个时空里。
我不知道杨林在做的这些买卖能不能维持生计,只听说她做的盆景还参过赛,偶尔也得过一些奖。但她妈却摇头叹息说“我不知道杨林现在这样还有没有救,那时候我看她实在不愿意出去工作,就没逼她。当初也想着她玩这些只是一时的兴趣爱好,没想到竟然陷进去了,她又不懂如何做生意,买来卖去,不知道被别人骗了多少。很多她的得意之作,都是她爸和她哥拿钱找一些朋友买的”。
我突然觉得可悲,感觉杨林已经接近老话说的玩物丧志了。
跟她完全相反的是晓蓉,晓蓉抓住了职业生涯中每一次跳跃的机会,借着我们公司迅速发展壮大的平台不断的成长起来。凭着自己的努力一路从菜鸟熬成了职场高手,成了我的上司。后来又因为有粤语方面的优势被公司派去香港拓展对外汉语方面的业务。每年回凉州这边待两三个月,和杨林开始了漫长的异地恋。
我们三个人中只有我中规中矩,没有杨林的洒脱飘逸更没有晓蓉的风生水起,而是变得越来越圆滑事故,终于成功的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八面玲珑又很可悲的小人物。不过不管怎么说在凉州也算有了一席立足之地,我时常为此沾沾自喜。
我不知道杨林跟晓蓉是怎么做到毕业近十年还没分手的,在我看来她们之间已经隔了不止一个世纪的距离了,再不分手,我都要着急了。尤其是晓蓉去香港后,我觉得她跟杨林的感情简直是她前半生最大的败笔和累赘,我承认我很功利。
没想到最后竟如我所愿如我所愿,15年年底,晓蓉从香港回公司总部来参加年会,宴会结束后,晓蓉没尽兴。拉着我一起去把杨林叫了出来,还是在那年杨林辞职时我们喝酒新疆烤串店里。杨林笑着看我和晓蓉胡乱的点了一堆的肉,她自己只点了一些蔬菜和面筋。
那场景像极了毕业那年江边的小烧烤店,还是我们三个人和满满一桌的啤酒。呆呆的杨林,兴奋的晓蓉,圆滑的我,只是啤酒从青岛换成了雪花,一切看似都没改变。但仔细看看灯光下的我们眼角似乎有了浅浅的鱼尾纹,笑容掩饰不住的疲倦,终究是变了!
晓蓉说“我先敬杨大师一杯”,听不出是玩笑还是嘲讽。杨林淡淡的笑僵在脸上,犹豫着端起面前的白开水。晓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果敢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
我和晓蓉一直在不停地喝酒,吃肉,放下防备和伪装,酒过三巡后总觉得我们还是学生时代无所畏惧的模样。反倒是杨林,不吃也不喝,就那么安静的看着我们。
我开玩笑说“杨林你是不是害怕现在喝不过我们了”。
杨林有点尴尬的说“戒好久了”。
从前我们三个人中杨林是最能喝的那个,别看她平时闷闷的,喝起酒来可是不要命。每次把我们俩灌倒后她还一定要把自己喝到断片为止,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戒了,也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原来我们的距离真的越来越远了。
晓蓉嘴上倒是没说什么,但我看出了她的不耐烦。终于在最后一瓶啤酒快要见底的时候,晓蓉端起她的酒杯递给杨林“杨林,帮我把这点喝了,我喝不动了”。
杨林轻声说说“喝不动就算了,咱们回家吧”,说着起身去结账了,等她结完账回来,准备扶晓蓉站起来的时候,晓蓉突然把刚才那杯酒全都泼在了杨林的脸上。
杨林愣在那,啤酒顺着她的下颚一滴滴的滴在她雪白的衬衫领上。我认得杨林那件衣服,是三年前晓蓉第一次从香港回来的时候买给她的,我也有一件。
晓蓉哭了,趴在桌子上呜咽着说“杨林我们分手吧,我都三十岁了”。
我和杨林都忘了,那天是晓蓉三十岁的生日,我知道晓蓉不是因为杨林没喝那最后一杯酒而生气,也不是因为杨林忘了她的生日生日。而是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脑子里时刻都盘旋着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比如事业,比如家庭。
三十岁的杨林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连她自己都像浮萍,怎么可能给晓蓉稳定。而三十岁的晓蓉在事业稳步上升后开始渴望回归家庭,多年前她所欣赏和仰慕的杨林的才华在时光的打磨里,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抓不住也看不着,她只渴望一个可以陪在她身边的平凡爱人。
我不敢妄断杨林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但我断定她的思维方式跟我和晓蓉的都不一样。
8、
杨林和晓蓉分手后我们三个再也没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过。第二年在晓蓉的帮助下我也向公司申请去了香港。
后来我听说杨林在我们走后不久就离开了凉州,据说是又考回了我们学校旁边的那个镇上做起了语文老师。兜兜转转杨林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我打电话给杨林妈妈“杨林那一屋子的盆盆罐罐和树根呢”?阿姨说“杨林都带走了”。
不久后我在新闻上看到一条消息,一个乡镇小学老师的盆景作品被拍到了两千万,而我恰恰认出了那个紫砂盆上镌刻的名字,那是杨林自己做花盆那年做的第一个作品,当时是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晓蓉的,不过那时她们两个在闹矛盾,晓蓉赌气没收。
我不无遗憾的问坐在我身边的晓蓉,后不后悔跟杨林分手,你的杨林真的成了大师。
晓蓉脸上的悲戚一闪而过“我跟杨林分手并不是因为这些现实的东西,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不靠杨林养我,如果她肯安心的跟我在一起生活就算让我养她我也愿意。我当年可以为了她放弃一切只身去凉州打拼,她却不能为了我放弃她的那些瓶瓶罐罐和花花草草来香港。其实自从那年在医院她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悄悄装进口袋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已经开始疏远我了。后来她竟然又不顾一切的一个人去山里挖树桩,她有次跟我讲她差点掉下悬崖摔死,那时候我就彻底绝望了。 我觉得她迟早都是要离开我的,与其每天为她提心吊胆,还不如狠心分手,这些年我真的爱的太辛苦了”。
我贱贱的说“那如果现在杨林带着她的两千万来找你,你会跟她回去吗”?
晓蓉一把推开我凑上去的脸“滚”。
我早说过杨林跟我们不一样,果然那条天价盆景的新闻还没过去几天,又有消息说那个小学老师把她那盆价值上千万的盆景捐给了凉州园林大学,自己去广州的一座庵里出家了。
不知道晓蓉有没有看到这个消息。
我突然难过起来,没想到杨林那么决绝。
如果当年我没有把杨林托我转交给晓蓉的那封信藏起来,后来的我们会是怎样呢。
没错,其实让晓蓉耿耿于怀了很多年的那张纸并不是什么遗书,也不是秘密,而是杨林写给晓蓉的信。
我读过不下一百遍,真的没什么文采:
“亲爱的晓蓉,前天晚上姥姥病发很突然,我从家出来太匆忙,手机也忘了带,不知道你找不到我会不会着急。我在医院已经两天了,很想你。不过也好,突然空下来的时间让我可以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把我们在一起的这四年都写给你看。我答应过你要写一封长长的情书的。
对了,等姥姥出院了,我们一起请晓峰吃饭吧,谢谢她帮你找了工作和房子。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给你买个大房子,我妈说家里的房子可以给我一套,不过我还是想凭自己的努力给你一个属于我们的家,以后不让你那么辛苦,我赚钱养你就好。
小峰总让我多接触些人,好让自己变的开朗点,但是你知道吗,晓蓉,除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别人沟通和交流,所以我想辞职,安心在家写小说做盆景,我相信我一定能做出好作品,到时候我把挣得钱全部给你做聘礼。我们去夏威夷结婚,请小峰当司仪……”。
可是在得知杨林出家的消息后再读一遍,突然就泪流满面。如果时光能倒回到那年,我不会辜负杨林对我的信任,也不会故意经常在晓蓉面前说杨林不务正业,更不会在杨林去山里挖树桩的时候,打电话告诉她,晓蓉疑似有了新的女朋友。那时我笃定不管我怎么说杨林都不会去质问晓蓉,所以我不怕谎言被拆穿,只是我没想到我的话却害得杨林心神恍惚差点坠崖。
这么多年后虽然她们两个如我所愿分了手,我也终于得以和晓蓉在一起,但从得知杨林出家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把一切都毁了。那些我们三个人共度的美好时光和回忆,都因为我的奸诈和龌龊而变得面目全非。
杨林出家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总失眠,有时候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就会突然梦到杨林笑着挥手跟我和晓蓉道别,梦里的杨林还是耀眼的白衬衫,还是那么腼腆。
有天夜里,我刚躺下不久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电话是杨林的姐姐打来的,她说杨林不幸坠崖身亡,问我能不能先帮忙去广州照料一下。晓蓉当时也醒了,清楚的听到这个噩耗。我看到她愣了一下,继而嚎啕大哭到昏厥。
我知道晓蓉跟我一样一辈子都忘不了杨林。我是因为愧疚,而晓蓉应该是因为爱。毕竟杨林是她心里永远放不下的白衣少年。
距我们毕业整整十年了,时间改变了我们,带走了杨林。而我恍惚又看到了毕业那年在江边小烧烤店的我们,十年,就像做了一场大梦,我和晓蓉都不愿意醒来,唯有杨林回归到她爱的山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