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依然带六年级,拿到分班名单前,我默默祈祷了好几遍:千万千万不要把那个“犯神经”的小孩儿分到我班。
当然,事情往往与祈祷相反。
他——门势权,这仨字赫然插在我所抽到的名单里。与此同时,那张黝黑的圆脸和诡异的小眼神瞬时于脑海不断闪现,挥之不散。
作为来商丘中学工作刚满一年的新老师,他的知名度还不至于令我耳闻传奇,不过倒是八月底的分班考试,使俺印象深刻:
发了试卷,他草草写个几分钟,然后头倚着墙,大叉开腿,东挪西探,前后桌都被牵连震颤而迁移出队列,周边小朋友们告状之波澜起伏,令人难安。
搭伴监考的老师一遍遍制止他的骚动,大概是老师唠叨太无聊,人家索性,睡觉了。“啊——啊!哦!”安静了十几分钟后,他突然跳起来,双手掐自己的脖子,伸舌头,翻眼,假死。
一
开学报到那天, 他是自己背着书包进班的。
快十二点了,缴费注册的队列中,来了一特别时髦的姑娘,匆匆办理,又匆匆离去。
下午的个人情况问卷中,得知,那姑娘是他的二姐。除了二姐,他还有一个已经结婚有俩孩子的大姐和正在读大专的三姐。
二
给班级取名,高票通过:梦想班。
“什么是梦想?梦想就是不断塑造更好的自己,专注,刻意练习,日拱一卒,功不唐捐。”我试图给大家解读。
“啊!梦,会流泪,但绝不倒下。”端正严肃的氛围他突然朗诵似的自言自语,给了大家一个惊吓,表达能力还不错,但课堂上不能随意讲话的意识似乎很薄弱。
第一周,习惯养成周,讲班规,练组队,培养集体凝聚力。
走路队。他总猴子一般抓耳挠腮,下跳上窜,乱喊。搞得不仅他周边的同学受影响,开学典礼结束,两个邻班的老师,还有四个别的班的学生都来找我说理。
小组里,拖拉作业使全组任务不能按时完成,而屡次扣分。
回宿舍,脚不洗,牙不刷,分分钟钻到床底下,打滚玩儿。俨然如三岁小孩儿。
“熄灯,大家都安静了。他又大嚎起来。搞得我们一晚上没睡好。”寝室长张墨耷拉着脸抱怨。
“再不行,就开除,回家。”我红着脸冲他吼。一直以来,我在刚接触新学生的初期阶段,管理班级上会不由自主地倾向于“霸权主义”,以镇压可能会出现的小刺头。
“违反纪律,就是故意碾压大家的权益,不能姑息。”
第二天一大早,寝室长又来报,他不仅没改,还和崔武打了一架。
“老师,您说的不准打架,打架得开除,回家。”
“就让他回家!”我说着,心中暗暗思忖,现在走,虽然学校不给算流失。但关键是,咱没权力开除人家。再说动不动就赶学生离开学校的老师,算什么老师……话说得太过了。后悔和纠结,翻腾起来。
学生不懂呀。全寝室同学一起郑重其事地开会商量,让他和崔武其中一人走,另一个人留下观察。
崔武得了全票支持留下,而门势权一票也没得。
语文课上,他流着泪,坐得很正。我也发愁搁哪找个台阶下。
“想不想走?”我问。
“没想法,都可以。”他答。
“那你为什么哭?”
“不公平呗,为什么都不投我,排斥我?”
“你去找他们问问,小声点问。”他点点头,走了。
整个中午,他忙碌着找大家说好话。
我也悄悄找寝室长聊了聊,意思是想从他的层面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给他个机会。张墨皱着眉头又开了两次会。这回有俩人投支持票。
“刚才给王老师申请了,门势权暂且留一周。”寝室长宣布。
三
一周终于熬过去了。
本周二,早起进班,他的行李被同学们扔到了座位上。
“老师,我们不能再忍了。让他走吧。”
只好打电话让他妈妈来接。起码先回家住一晚上,明儿再来。
电话下午才打,“老师,我……我……在……老家。赶到……到得四五十……分……四五十分钟。”她妈妈磕磕绊绊地表达中,带着哭腔。上周接孩子时,她没怎么说话,倒是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堆大道理。
随后,他爸又来电话。
“老师,你说有没有一种药,叫他治好?”
“您指,治什么?”
“治他的病,满眼里看的呀,都是他,可这家伙就是不争气,之前学校老师说他多动症,俺也跑了不少地方看。在郑州医院,医生给他整得满脑子都是线头儿,治疗仨小时,老实不了一上午,又……唉!棍都叫俺打断多少根!”
我嘱咐他千万不要再打孩子了。更了解到,在六年级之前,他在班里很受排斥,因此转过学,去年来到本校读五年级,老师怕他影响纪律得分,常安排一个老师单独领着他走,在班里在宿舍里都要求其他同学不要搭理他。
暮色四合,手舞足蹈的门势权奔上姐姐男朋友的车,“回家咯!”
四
近来,读李镇西老师的《爱心与教育》几次泪流满面,也开始翻《儿童的人格教育》,偶尔思考儿童的缺陷常常是我们成人没有引导好,对于已经出现的问题到底该怎么教育才能弥补呢?
于方式上仍很茫然。
但从孩子的角度去想,被大家嫌弃的感觉定然很孤独且酸楚,不禁开始心疼他。
从家里回来的门势权,给大家写了一封道歉信,大家鼓励的掌声里,他笑了,笑中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晚上回宿舍,大家平和了许多,主要是门势权本人刚回来显得有些刻意地平和,没说话,只在床上趴着。
“老师,有人欺负咱班同学?”我正要出宿舍门,丁友文的反应很大。
“12班的,他想讹门势权。门势权的灯,他说是他的。”大家七嘴八舌,“不是他的。那是门势权的,我们都知道。”
我们11班与12班混合住宿,那男生赶紧道了歉。
“关键时刻,还是”,“还是大家保护我”,他接过我的话。
第二天,我在讲课中,提到了这件事,着重强调了“咱班同学”这个词,门势权不是特立独行的“孤岛”,是梦想班的一束光。
他真挚地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就寝纪律和路队表现,也有所收敛。
我给学生定了一条死规矩,不准打小报告。如要反应问题,需要双方当事人一起到我面前,或者是私底下沟通。如此一来,告他状的人少了很多。
他不爱集体吗?
每次做卫生,他都特别积极,不管该不该他值日,扫地,拖地,倒垃圾,隐蔽的黑板槽和落在地上的粉笔末他都仔细地擦拭。
拉桌子时,他让别人站旁边,自己帮人搬过去,再把凳子也拎过去摆正,才让同学回位。
被罢免值日班长那天,他撅着嘴,很失落,几次三番找我应聘工作,做了卫生副班长,一下课他也不在厕所里猫着放风了,而是贴心地看谁忘记做工作,他就赶紧补上去。
他故意气老师吗?
每顿吃饭,汤要自己盛,他从不让我动手,不仅第一时间盛好给我送到位置上,还常常是经过他考察问询正在喝汤的同学,哪个好喝给我盛哪个。
昨天早餐很意外,主食不是包子,大家没带筷子,看着菜和馒头,不好意思下手捏。
“大家别急,我给你们找去。”他一溜烟儿,跑了。
约五分钟后,两手抱着一大捆消毒筷直奔我们这边,分发之后,刚坐下,大家开始站队,准备回班了。
而他只吃了一个很小的蛋糕,就慌里慌张归了队。
六
每个人都是丰富独立的个体,是他们组成的多彩的集体。
未来的一年,梦想班将与门势权一道做灵魂的博弈。
愿我们都获得全面而美好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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