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城的中心街区就如这座城市的名字一样，处处散发着机油的腐臭味道。角帆对着眼前的酒杯说道，随后一饮而尽那杯紫黑色的黏液，他感到喉咙处发痒，不禁用手挠了挠——虽然他知道这是身体的排异反应，之后的几秒钟，他的胸膛开始发热，四肢感到一阵阵酥麻，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
身体发热没有使他脱去那件厚重的风衣，这是无济于事的。
回到家后，角帆并没有留意电脑的留言，他知道这是“脑”给他下的通牒。就和之前发来的一样。
“你的效能指数已接近低值，请你于30日内前往炼厂接受回收，否则你将永远失去政治权利。
32.8.23”
他径直走过电脑桌，躺在能舱里，由于自己的能效指数不足，能舱的供给也变得极小。
就在这极其微小的电压下，他睡了过去。
同样阴郁的天空，同样腐臭的街道，同一家酒馆。
角帆透过酒杯望向对面的女郎——光滑的四肢、圆润的胸膛。还有——她那散发着玫瑰色光芒的双瞳。
角帆仍在压抑着心中的躁动，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于是他将眼神挪向别处，扫视着整间酒馆，最后停留在右侧的那个胖女人身上。
胖女人的皮肤已经老化，甚至已经出现了红色锈迹，可是她的面容仍是不错的，年轻时的美貌在她的脸上仍有遗存。
角帆捋了捋头发，用袖口擦去嘴角的燃油，正准备走向胖女人所在的桌前，突然间感到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这只手意外的柔软，如此昂贵的手会是谁的呢？角帆转身，与玫瑰色的双眼四目相对。
“你好。”
女郎说话了，角帆惶恐的环顾四周，确认她是在对自己说话后，微笑着回答：
“晚上好，小姐。”
“介意一起喝一杯吗？”女郎问道。
“这是我的荣幸。”
“两杯格力特。”女郎向酒保招了招手。
真是个有钱的大小姐…角帆暗想，没想到他仅有的余生还能喝的上最尊贵的油剂，还是和这样美丽的女人共饮。有一刹那他都觉得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了，干脆喝完直接去炼厂回收掉算了。
“你叫什么名字？”角帆鼓起勇气问道。
“旗云，你呢？”女郎微微一笑，玫瑰色眼神极其妩媚。
“角帆。”
“是古代水上交通工具的名字…我在书上看到过。”旗云笑着说道。
“古代……啊，说来也是，大革命已经过去32年了。喔，我在想，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碳基人呗…你们说话时的语气很动人，我喜欢听。”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碳基人，而你是硅基人，，难道你和我在一起喝酒不觉得很丢人么？”
“哈哈哈，你们碳基人总是喜欢换位思考……”旗云脸上笑意未减，转过身来面向角帆，仔细打量着着他。
棕黑色蓬松的毛发，厚重的灰色风衣…还有…一个已经老化的核心和锈迹斑斑的双臂。
“呐……你每次都是一个人来这里么？”旗云歪歪头，做出了一个很做作的可爱姿势。
“哦噢小姐…我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我也没有足够的钱来更新核心，只能作为新人的养料罢了……”
“我知道哇……如果我告诉你，以后你不会是孤独的了呢？”
角帆听后怔了一下，随后猛的起身，额头青筋条条暴起，核心迸发出火花呲啦作响。
“不不不！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一个硅基人，一个高等的硅基人出现在了底层酒馆，还对一个离死不远的碳基人说‘以后不会孤身一人’！？我在大革命的战场上都没有遭受过如此的羞辱！不可能的，你不能在油城待着，这里就连空气都会灼伤你，但凡你在这里受到了一丁点哪怕一丁点伤害，‘脑’派出的护卫队就会在不到0.1毫秒的时间内将你身边所有的碳基人不论是谁全部汽化！你明白吗？！！”
角帆咆哮着，尽管他知道旗云并不具有敏锐感知情绪的能力，面对角帆的咆哮旗云仍旧是那副僵硬的笑脸，这更加刺激了角帆的内心，角帆想要赶她走，可是他失去了行动力，直到他看着他胸前的核心熄灭，才轰然倒地。
角帆从黑暗中醒来。
幽闭的房间中，只能看见一张被吊灯照亮的桌子被黑暗包裹，吊灯的金黄暗光泼洒在桌面，桌子及桌面上的灰尘被灯光唤醒一般，闪烁着自私的、孤立的光芒。此时吹起一阵风，不远处传来房门关闭的“哐当”声，几张枯黄色的报纸被扫落在地上，上面刊登着3030年的报道。
“北美洲已沦陷——人工智能再次向亚洲提出和解协议……”
角帆想要活动一下身躯，可是他身体就像被禁锢一般无法行动。他望着眼前的光景，心头竟涌出一股熟悉感。
“咔嚓！”
房门再次打开，光明立刻填充了房间的各个角落，门外传来了一个孩童的声音。
“妈妈，我的理想是成为科学家！”
“不！……”角帆在暗处呼喊着，但是自己无法动弹，他呆滞着看着，这一幕一幕幻灯片。
“妈妈，我的理想是成为科学家！”
3020年，十岁的角帆对她的母亲说。
突然间，空间似乎是被扭曲了一般，吊灯、桌子、还有门外的孩童的剪影都扭曲成了漩涡，色彩开始挤压糅合……
画面再次开始展开，这一次他发现自己在一处干净整洁的走廊里。走廊人来人往，他似乎分辨不出来往路人的相貌。人群中只有两个人是他所熟悉的。
“主任，如果所有人工智能都共用同一个大脑，这样兴许就会避免他们其中的个体被植入病毒。”
3028年，十八岁的角帆提出了人工智能研究史上最具有建设性的意见。同年，人工智能共生网络“脑”诞生。
“脑”具有巨大的数据库，甚至人类情绪数据都被写进了代码。可唯独没有隐瞒与说谎的能力，这也是人工智能部门主任的一次稳妥之举。
画面再次扭曲，重组。
角帆再次醒来时发现躺在了一间崭新能舱里。他低头看向自己胸膛，核心仍是那个老旧的核心，只是核心的周围插着几支补剂。
他感到懊恼，脚猛的踹向能舱舱门，舱门传来一声沉闷的回音，未损坏分毫。
能舱的门缓缓开启，旗云站在舱外，换了一身素净典雅的白色长裙。她说：“早上好，角帆。”
角帆没有在意旗云的问好，他观察着四周，周围是一片的雪白，似乎和旗云的衣着产生共鸣一般，明明是空无一物的白色却散发着屈辱的味道。
“很抱歉，我还没有擅自给你更换核心的权限，我的私人医生给你加上了核心补剂，这样应该会使你活得舒服一些……顺带提一句，这里是我家，欢迎你，角帆。”
“为什么救我？我明明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角帆呢喃道。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旗云说。
旗云说的话深深震惊了角帆，这也使得他在出舱时撞到了头。
“你说什么？”角帆怀疑自己听觉出了问题，问道。
“你是我的朋友啊。”
“哈哈哈哈哈……”角帆笑了起来，气喘吁吁自言自语着：“……一个高等的，尊贵的，硅基人，竟然向和我这个浑身污浊的碳基人做朋友……天呐！这太荒谬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会这样排斥友谊呢？”旗云仍是那副微笑的表情。
“你不会理解的，因为你没有换位思考的能力……这也是碳基人和硅基人之间的可悲之处。”
“可悲？”
“是的，你们没有种族意识…不，你们甚至没有自我的意识，你们无时不刻接收着数据洪流，你的这个念头一定是某个节点的数据出现了问题，不久后这些东西就会在你们的共生网络里被删除而已。”
“不是的，近期数据库并没有出现违禁信息流。”
角帆听到了这句话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旗云，他嘴角颤抖着，试探性问了一句：“你在说谎？”
“当然没有，数据库的数据在出现违禁信息后会第一时间关闭交流能力。至今为止仍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角帆感到天旋地转，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跳出了他所理解的范围。
最初，角帆还认为旗云的出现是“脑”在羞辱自己，因为《新法》里已经明文禁止硅基人与未进化的碳基人交流。“个体无法产生异变”——这是他十八岁那年亲自写进的代码。
面对这样的事情角帆的大脑已经完全空白，她甚至都不知道此情此景究竟是不是现实。之后角帆放弃了思考，他只有顺其自然。
“朋友……啊。呵呵，真是个稀奇的东西。”角帆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旗云问道，玫瑰色眼睛闪烁着。
“啊……哈哈，我是说，我很高兴能交你这个朋友！”角帆笑着说道。
“不过啊…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作为你的朋友，我不会让你有遗憾的。”
“哈哈哈，带我去这里最好的餐厅！”
这一天，硅基城市“瓷都”的街上出现了这样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一个高等硅基人牵着一个低等碳基人的手穿梭于城市的各个高楼，路过的所有硅基人都停止在了原地等待数据的清理。唯有旗云和角帆乐在其中。
脑监控犯罪行为的措施无非是监控每个个体的数据流，发现违法信息后首先是网络里询问以及确定情况，再将命令传递给护卫。
可是就在这一套严密逻辑下，却仍然存在BUG——硅基人个体在发现一般性违法行为时会第一时间将视频资料传递给“脑”，可一旦发生了超出常理（瓷都的交通管束极其严格，只有完全进化的碳基人获得许可才能进入瓷都，而在瓷都看到一个低等的碳基人又是多么荒谬呢？）的事情就会被认定是自己的数据流出现问题，而封闭数据流清理掉本应记录的违法内容。前者为角帆在大革命之前写入的程序，而后者是“脑”为了把控违禁信息流设置的命令——两个命令起了冲突。
夜幕降临，两人在瓷都最高的大厦——滨海大厦俯瞰着灯火斑斓的钢铁森林。
“其实…”
须臾后，旗云开口了：“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是公元纪年最杰出的人工智能科学家，是我——乃至整个硅基文明的先父之一。昨天在油城我目睹了你的 愤 怒 和 绝 望 ，其实我是理解的。虽然很笨拙，我理解的意思 就是，你认为你背负着碳基人类文明罪责，因为你统一了硅基人的思想和网络。可如今却遭受着自己的…子 女 的支配，你的内心是痛苦的，不 情 愿 的。”
旗云在说一些有关情感的词汇时出现了明显的间隔，在角帆看来这是出现了系统漏洞，而某个神秘的操纵者正在否认修复漏洞。
角帆没有回答她仰头喝下杯中的格力特油剂，随后仍是凝望着窗外的繁华。
“可是……我在目睹你的 不 甘 后又看到了你的 释 然 ，你即将被回收，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从而达到在痛 苦中解脱。”旗云继续说着，声音已经逐渐变调，发出电流的杂音。
角帆直视着旗云玫瑰色的双眸，眼神中满是怜惜。仿佛父亲凝视着叛逆的女儿一般。
“抱歉……我还读不懂你的…眼睛。”旗云笑道。
“你知晓我的过去，我却对你一无所知。”片刻后，角帆说话了。
“你会知道的……以后，但是现在，请答应我的请求。朋友！”旗云说：“不要放弃，希望永存！”
“什么意……”角帆不解，可是没有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再次昏迷了。
硅基新法第五十二条：完全进化——指碳基人通过劳动获得财富升级身体组件，直到大脑安装网络芯片与“脑”建立链接，完全进化后则有权升级身份等级，获得部分硅基人特权。
角帆再次醒来，自己仍是在旗云家中的能舱里。旗云却不知所踪了，能舱旁的电脑里留下了几条简短的信息，角帆一字一句地读着，心脏仿佛受到了一阵重击，可他大脑似乎在抑制着他的情绪。
“角帆，这个世界还需要你……”
他找到镜子，首先看到的是他玫瑰色的眼睛——是旗云的。
“角帆，这个世界还需要你，于是我打算替你去接受回收。
你找不到我的，也不可能比我先一步去死。你所在的居处存有三个月的能源口粮和生活用品。而大门一个月后才会被解锁。
我要告诉你的是，人类文明的种子仍在。有火种的地方就有希望。
火种在马里亚纳海沟深处，在海面上发出α电波后就能到达——人类文明最后的基地。
请您领导他们，复兴……”
旗云站在炼锅旁，用最大的嗓音呼喊——
“复兴，我们的文明！”
硅基纪元30年，9月21日，油城炼厂。
旗云走上炼锅的台阶，因为她现在是角帆的样子……不，他成为了角帆，而角帆成为了旗云。
被推进炼锅前三秒，她收到了“脑”发来的信息——
“为什么这样做？你本能…永生。”
旗云笑了，笑的很灿烂……她没有回答“脑”的询问，而是自言自语着：“原来，开心是这样的…释然是这样的……”
炼锅的高温瞬间吞没了旗云，在旗云的声带被毁坏前，她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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