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姨就是一朵苦菜花,命苦,心强。不幸,坚韧。
她伴随着哭声来到人世,同时迎接她的还有母亲因生育她而辞世,苦难不期而遇。太小,前面有已经稍懂事的哥和姐,外公无法养育只好送去别人家。养父母本无子女,对大姨还是很好的。造化弄人,她去了不到一年,养母怀孕了,后面就像开挂了一样,接连生了两儿两女,大姨自然成了不花钱的保姆。看护弟妹,纺线织布裁衣做鞋,挖野菜揉面做麻食,无一不是她的职责,她像地上旋转的陀螺,跑着,忙碌着,一刻也不能清闲。养父母家里光景不好,养母又早早生病离世,弟弟妹妹的婚事都是大姨操办的。她风里来雨里去的活着,劳作着,奉献着,但没有人给予她爱,温暖,她是个没亲妈的女子,带着一儿一女亲爹也管不上。她顽强地活着,像苦菜花一样,接受命运的种种折磨,无论狂风骤雨,都无法摧垮她生活的意志。
大姨长的很漂亮,细高个,比她的亲姐姐——我的母亲高了半头。脸圆眼大,皮肤细腻白嫩,等我出生懂事时她已嫁给了姨夫并且生了五个闺女却没有儿子。她很爱干净,房子矮小但摆设整齐,家具陈旧但无尘埃。饭做的极其精致,那手撖的面又光又薄又筋道,用刀切的细面条又细又长又均匀,过年时吃臊子面再香不过。烙的葱花油饼层层繁多,又黄又酥。那时候我是喜欢到大姨家混饭吃的,她做的饭食比母亲好很多,因为大姨的出色,我心里常常嫌弃母亲的相貌的普通,嫌弃母亲的手艺的粗糙,嫌弃母亲家居的杂乱无章。
但大姨的命还是苦涩的。首先是生儿育女上的不称心,连生五胎,都是女子,没有儿子,这在七八十年代的乡下是被人耻笑的事,没有儿子的人家是受欺负的,关键是自己也感觉很丢人,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乡下农活繁重,那时无机械化,靠人力,所以男孩这顶梁柱就很重要,女孩子没劲,干不动活。于是大姨大半辈子都在追生儿子,不顾计划生育政策的处罚。皇天不负苦心人,快四十了七胎后终于生下小表弟,大姨的儿子比我妈的孙子大两岁。大姨圆了生儿子的梦,高兴地在村里出钱演了一场电影,把几十年抬不起头的屈辱洗涮。没办法,这是她们这代人的骨子里的观念,不是现在生儿生女都一样的时代变迁。我母亲也一样,重男轻女是乡村社会的普世文化。我哥到舅家去那饭菜就别致,摊剪饼或者蒸面皮,绝对是稀罕的难做的饭食。我的继外婆都不认识我这个外孙女。因为生儿育女的偏差,让大姨的日子过的分外沉重。孩子太多,家里本就拮据,姨夫又是个老好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吃穿是大问题,根本谈不上造新屋。雪上加霜的是孩子们身体不太好,经常生急病,住院看病是大概率事件。每年只有过年时割一二斤肉,我们姊妹的旧衣服常常成为表姐表妹的身上衣。因为穷又被人瞧不起,大姨很要强,总想争口气。但人强不过现实,二表姐考上了重点高中,但补了两年还是未考上大学,三表姐和我同班学习也不差,想考个初中专就没上高中,继续在初三复读。谁知政策恰好在那一年改变,不允许往届生报考初中专。最有希望出人头地的两个女儿都未能改变命运,大姨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一个腊月二十六嫁人,一个正月初六结婚,我的两个表姐就这样结束了读书生涯,匆匆步入婚姻。
为了让唯一表弟脱离农村,大姨把他委托给在新疆做生意的三表姐。表弟读了中专却赶上了中专掉价的二十一世纪,他在新疆工作买房要妻生子,大姨最爱的儿子离她最遥远。步入老年的大姨日子好多了,吃穿不愁,几个表姐的日子还算红火,外孙们都争气考上了好大学,跳出农门,体面地在体制内工作。但大姨的身体却不好,生了哮喘,整日咳嗽。姨夫患了高血压,前列腺增生严重地无法小便。表弟远在新疆回不来,几个女子轮换服侍生病住院的父母。日子过得不顺心。前年冬日回家,带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母亲去看望刚出院回家的大姨。母亲一辈子心大,虽人老糊涂了,但腿脚却很利索,饭量也大,尤其能吃肉。大姨一见母亲,颤颤微微地拉住自己姐姐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自己身子骨虚弱,病体难支。屋漏偏逢连阴雨,一直照管她的大表姐家里遭难了,表姐夫生了不好的病,钱花了人没了。大姨为女儿难受劳神,自个儿无能为力。想我妈,说按理是自己去看我妈,但却无法前往,虽然只隔了几里地她却是走不了。那个漂亮能干好强的大姨衰老了。
去年冬上姨夫走了,不到一个月大姨也撒手人寰。我在葬礼上的锁呐声里想起大姨这一辈子,这个劳作了一生的人,悲苦了一生的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心里说声,姨,你终于不受罪了。
我大姨就是苦菜花,来到人世,尝尽了所有的苦,受遍了人能遭的罪,用血泪浸透那生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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