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自从我丢了一只眼,看到的世界就失去了立体性。有段时间,我甚至不能分辨物体的远近。这样一来,我从前用两只眼睛看到的立体世界就在我脑中形成一种牢固的记忆——在此之前,我是绝对不会觉察事物是立体的,因为立体就是他们本来的模样,就像人不会觉得自己被空气所包围,除非窒息,谁也不会珍惜每时每刻的呼吸。我用双眼看到了壮观的爆炸,成为我脑海中最后的立体记忆。我记得那时的火焰,浓烟,碎片,被气流吹得乱晃的树丛。不止是视觉,我也记得炸雷般的巨响,地面的震动,硝烟刺鼻的味道。而之后发生的事,被压缩在一张薄薄的纸片上,混淆在一起,让我有点莫名其妙,所以这一段的故事讲起来可能会有点颠三倒四。
西面有几座山,都不高,并不利于藏身。再往西是更平缓的丘陵地带,靠近鬼子和国民党的势力范围,东面鬼子的追兵不知道到哪里了。说是逃,不知道往哪里逃。我们就在附近的山区兜兜转转,奇怪的是,好几天过去了,一个鬼子都没碰到。我的小八音里只剩下最后两颗子弹,其他人的弹药也所剩无几。小东西本来还缴了一挺三八大盖,背在身上太沉,也给扔到山涧里去了。我们只能祈求不要被鬼子发现,但其实也无所谓。按道理我们都该死好几回了。
我们找了一棵大柏树,准备把人头连同包袱都埋掉。小东西想在土里插根树枝做标记,被刘政委制止了。他说这棵柏树要几个人合抱才能抱得住,大概长了几百年了,以后怎么都能找到它。可等战争胜利后,我们想重新安葬几位烈士的头颅,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棵像铁塔一般的大树。陈金发数过了,只有七个头,还有几个战友不在这里,不知他们是逃脱了还是牺牲在山洞里。说不定我们放火烧山洞的时候他们还活着,这个想法让我们心情更加沉重。
埋葬头颅的时候小东西有了新发现。“你们看这颗是谁?”他翻过一颗头颅问我们。那透露五官变形的厉害,面色和腊肉并无区别,我壮起胆子看了好几眼,实在看不出这是哪个战友。
“这不是那天你放哨的时候碰到的药农吗?赵老六的哥哥赵老几来着?”陈金发说。
“赵老四!”我突然想起了这人,“他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陈金发说:“他会不会是恰好过来送饭的,也真是运气不好。”
小东西说:“他什么时候过来送饭的我咋不知道?我那天放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所以才发现鬼子在山下。再说了,你们去山洞里侦查的时候,他从来没再来过狮子洞。”
刘政委说:“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我早就觉得这赵老四有问题,放着好好大路不走,从后山的悬崖峭壁爬到我们狮子洞,要不是小刘发现,还不知道要搞什么鬼。再说了,鬼子是怎么发现狮子洞的?他们一大帮人都没搜寻,就呼啦呼啦奔着狮子洞来了,说明他们早就知道狮子洞的方位。不是有人告密,就是有人带路。另外,附近的村子都烧光抢光了,赵老六他们都死了,为什么偏偏剩下赵老四,还敢跑回到山里瞎转?”
小东西目瞪口呆,他端详着手里的脑袋说:“难道这家伙是叛徒?当时我一点没看出来啊。我吃了他给的红苕,挺过最难熬的日子。本来在心里还很感激的。”
陈金发也说:“他不能是叛徒吧。要是的话,怎么还被鬼子砍了头?”
鬼子崇尚武士道精神,他们更看不起贪生怕死的软骨头。他带完了路就没用了,一不高兴,就把他砍了呗。”
小东西说:“还好日本人把他杀了,不然我观察哨的位置肯定也暴露了。”
我想起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各种隐隐约约不对劲的地方都得到解释。我懊恼地拍拍自己大腿说:“都怪我不好,早知道他是叛徒,我当时就应该一枪崩了他,免得他害死我这许多弟兄。”听了我的话,小东西义愤填膺,还不等刘政委制止他,已经把手里的脑袋扔出去好远。刘政委呵斥了他,说:“你们这帮小子冲动个啥,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也没有个实证。赵老四已经被鬼子砍头,说不定还被剥了皮;他一家人都死光了,再怎么有罪,也已经报偿了。面对鬼子的拷打,就是我们的战士也未必能经受住考验,更何况他是老百姓。死者为大,把他的头也埋了吧。”
死人不会说话,赵老四究竟是不是告密者,谁也不知道。小东西只得跑去捡回他的头,葬在离我们的战友有些远的地方,让他们在酒泉之下再对质吧。在那时候我还不是很理解刘政委的做法,觉得对于叛徒或者告密者,宁可错杀一百,绝不可放过一个。直到许多年以后,我自己遇到各种告密、揭发,才明白这不过是人性种普普通通的一部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因此也没法不选择原谅。
再往西面是敌人的区域。商量之后,刘政委决定带我们往北走,再绕到东面去。靠近安徽的山区里,说不定还有其他战友。走了没两天,我们就碰到了杨世丹。他从树上爬下来的时候,我们以为遇到了什么野兽。说是狗熊吧,却又比狗熊瘦弱得多;谁是猿猴吧,却又笨手笨脚的。要不是我枪里没两发子弹了,真差点朝他开一枪。
“首长!是我。”真不敢相信他会发出声音。他头顶上戴着枝条编成的环,脸被一连串大小树叶遮住,身上披挂着不知道什么植物的藤条。
首长没发话,小东西先认出了他:“老杨?你还活着?怎么就剩你一个人了?还有其他人呢?”
“他们……他们都牺牲了,就剩我一个了。”老杨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缓了许久,他开始讲那天被鬼子攻击的经过。小东西报告发现鬼子之后,他们还幻想着鬼子只是偶尔经过,只是去掩盖洞口,防止鬼子发现。谁知道鬼子径直冲着狮子洞就来了。他们火力太猛,有机关枪,有手榴弹,堵在前面的两个战士当时就中单牺牲了。我们只有几杆短枪,根本招架不住,很快,又有几个战友中弹倒下。我发现情况不对,赶紧和张进国、张进民往狮子洞深处撤退,那些受伤的来不及撤退的战友都落到鬼子手里了。虽然一时逃过鬼子的剿杀,我们三个人也未见得比他们更幸运。洞里黑灯瞎火,走不多远就迷路了。黑暗中,张进国一不小心掉进深渊。再往里走,突然涨起大水,我和张进民一起被水冲走,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水塘里,而张进民不见踪影。张大张二水性都不好,我以前还嘲笑过他们是旱鸭子,谁知道最后死在这上面。
回想起来,我也是旱鸭子,最后被大水从洞里冲到耳朵眼,竟然大难不死,真不知道是哪辈子积的德。我活着,而张氏兄弟俩再也不会醒来,他们的尸骨都不知道会漂到哪里。想到这里,我的心中不免一阵悲伤。陈金发向老杨讲了我们也遇到涨水,冲到耳朵眼的事。他问:“你被冲到耳朵眼,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老杨一脸莫名其妙,他说自己并不知道什么耳朵眼,也没见到瀑布。再问他石桥、穹顶、佛像壁画,他一概不知。而且他说的水塘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看来狮子洞里四通八达,后面不止有一个出口,如果走了当初我们走的道路从耳朵眼冲出来,说不定张氏两兄弟现在还能活着。但一切都不容假设。命运在莫个时候已经上好发条,并且像铁皮青蛙一样朝着某个意想不到方向跳去,他将留下我的性命,却夺走我的眼睛。
之后我们向鄂豫皖三省交界挺进。在到达大别山腹地之前,再未遇到其他被打散的战友。很奇怪,一夜之间日本鬼子从山里撤退了,了无踪迹,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进犯过这里一样。刘政委分析,正是因为烧掉狮子洞,让他们认为山里的游击队仍然具有一定的战斗力,不敢贸然出击。再加上鬼子深入中原腹地,战线拉长,兵力吃紧。与其我们较劲,再弄出差池,倒不如死守城镇,任凭我们在山里小打小闹,反正眼不见为净。
没有了之前的惴惴不安,在山里的行军远没有之前痛苦。八月末,天晴变得异常晴爽,一下子就有了秋天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海拔更高,还是因为到了大别山的北麓,空气远没有之前湿热。树叶远没开始泛黄,板栗却成熟了,我们的军粮有了着落。这里的野生板栗不像普通的南方板栗,它们个头小巧,但味道甜,肉质糯,火上烤两分钟,薄薄的壳子就炸开来,糖汁滴在火苗上冒出青烟,光是那股焦香味就令人馋涎欲滴。山里其他的果子也相继成熟,柿子、猕猴桃、野葡萄、涩柳、八月炸,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小果子,唯一和我们争食的只有松鼠和山雀。它们这个吃几口,那个啄两下,剩下的弄掉在地上,砸得稀巴烂。不过谁也不在乎它们糟蹋东西,反正果子多的吃不完。正是因为食物的充沛,小东西背着的腊肉从来都没有拿出来过。那个包裹已经沾满油腻,外面一层白色的粉末,不知道是灰尘还是霉斑,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哈喇味。
天上没有一丝云,最远的几座山峰都看得一清二楚。在天际线上,大别山波澜起伏,像屋檐上青灰色的瓦片。近处的山峦绿意盎然,点缀着红黄果实,又让我觉得这片大山是一个好地方,值得我们付出生命去保卫。我的战友们不会白白牺牲,他们用鲜血灌溉了青山绿水的丰饶。
幸运的是,我还活着,而且一不小心活过了九十二岁,比绝大多数人还要长。有了充足的食物,再加上陈金发给我敷草药,我头上的伤奇迹般的开始愈合,除了少了一撮头发,几乎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但不间断的行军没有给我脚趾歇息的机会,它开始严重溃烂,到后来不得不被切掉。但相比较其他战友的惨烈牺牲,我这点损伤连个屁都算不上。
这段时间行军比之前迅速多了,很快,大别山东脉的一座高峰就映入眼帘——天堂尖,远看其貌不扬,除了高瘦高瘦的,看不出其他特别之处。夏天都过完了,山上还有零星的积雪。我们还没有得到一件御寒的衣物,只能在半山腰的石缝以及山脚下的河沟里艰难摸索。中间固然有许多艰难险阻,但摆脱日本鬼子的穷追不舍之后,已经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阻碍我们。依靠之前大吃大喝积攒的能量,我们成功越过天堂尖,来到安徽地界。
走出山谷的时候,又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天堂尖的东麓是一片花的海洋。红色,紫色,粉色,白色,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全是杜鹃花,星星点点的绿色反倒成为点缀。陈金发骂道:“妈了个巴子,乱世就是妖异多,这都几月份了还开杜鹃。”刘政委说:“这里海拔高,再加上入夏之前天气反常,天天下雨,说不定就把花期给耽误了。”
说实在的,这样漫山遍野的花海,之前我从未见过,在那之后也没有再见过。微风吹过,整座山都在微微颤抖,花瓣花粉乱飞,形成一团粉红的云雾,正如同那个日本鬼子摔死之后山里升腾的粉色云雾。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不吉利,其他人沉默不语,不知道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即便刘政委用科学开到我们,但我们就是不可能有心情赏花。
杜鹃花是灌木,我家门口就有两棵,不过两尺来高;这里的杜鹃花全都是参天大树。这大树也不是光溜溜的大树,它们从半人高的地方就伸出丫丫叉叉的树枝,树根从岩石的缝隙里挤出。上面树枝缠着树枝,下面树根连着树根,中间有的地方连树干都挨在一起,简直密不透风。地面铺着厚厚的花瓣,像流沙一样绵软,每走一步都会深陷下去。花粉掉在我们的头上、身上,喷嚏打得没完没了。因为我们身上有汗水,很快就黏上了厚厚一层,像挂了一层糖霜。数不清的蜜蜂蝴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不好好采花蜜,反倒对我们身上的糖霜颇感兴趣。小东西用手抹了一把花粉放嘴里,马上吐出来了:“呸,这玩意儿什么味道都没有,就是干粉。”它们围着我们身边飞来飞去,赶都赶不走。而且蜜蜂数量太多,还不敢用手拍。谁知道拍死了一只,其他的蜜蜂会不会群起而攻。我不会忘了那个日本鬼子是怎么被胡蜂蜇得掉落山崖的。总而言之,这片粘稠的花海严重影响了我们行军的速度。我们几乎是困在这里,两三天之后还没走到边,每个人都累得恍恍惚惚。直到后来我们走出花海之后很久,眼前不消散的还有大团的红色粉色,耳朵里不断绝的仍是是蜜蜂的嗡嗡声。为什么要讲这件事?因为这和我后来丢掉一只眼多少有些联系。在碰到野猪之前,我们一直就是这样不清醒的状态。
“等等,野猪?”我打断了老人不着边际的叙述,不明白他怎样将失去眼睛一件事讲得如此复杂。我裤腿上的泥干透了,腿稍微一动,就会有无数粉尘在空气中飞舞。我的耐心也损害殆尽,只想快点走出去把身上的泥弄干净。
“对,野猪。不只是野猪,还有之前的兔子,蛇,狐狸,胡蜂,蜜蜂,蝴蝶,”他指指我的裤子,“别忘了还有狗。你要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失去一只眼,就得弄明白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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