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细细体会这段日子以来惦记着来简书书写的心情与感受，让我想起好多年前的她……
她在我咨询室的门口，猫着腰探进半个身子，吐一下舌头，然后轻轻走进来，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微笑和小羞涩对我说：你知道吗殷医生，我这个星期都一直在想，这一次来我要摆什么，其实上次从你这儿走我就开始想了……
嗯，是了，我这段日子每天晚上写作时间结束时，要打卡还要睡觉，每次都有些依依不舍，而在下次开始来临前，总会惦记接下来写什么，内在有很多的想法和感觉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想要经由我的手，表达给这个世界听……这大概就是你那时候来玩沙游、想要创作表达的冲动与感觉了吧！
推开记忆的大门……我看见那段我们一起工作过的时光，那段不可思议的旅程……
1
那是2010年的夏天，我在医院心理门诊的咨询室刚刚引入了沙游治疗体系。
一天下午，咨询室的门轻轻地敲响，听到“请进”后猫着腰探进来一个女孩，小心地伸进头，待确定我是咨询师后，呼了一口气，走了进来。。
她叫小美（化名），28岁，因婚恋方面的困难走进咨询室。
她身高大概162，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眉眼很清秀，没有化妆，眼睛很大。。无论走路还是坐着都佝偻着肩背，眉头紧锁，两眼无神，很重的黑眼圈，嘴唇干灼，穿一条深蓝近乎黑色的裙子……整个人显得疲倦又憔悴，仿佛是阴霾的冬季，一株被遗忘了的深紫色的喇叭花，干枯蔫吧的藤蔓失去了依靠，孤零零软塌塌地倒在田野上。
互相简单介绍，跟她介绍咨询的设置，填写了访谈表的基本信息后，我了解到她是自己主动来找咨询师的。理由一、太痛苦了，觉得自己快死了，不死也快疯了，想找人帮帮自己，不想让家人知道，于是来看心理医生试试；理由二、为了惩罚男朋友，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都是他害的，得让他买单！
抑郁自评量表结果：重度抑郁。
症状包括：情绪低落持续3个月以上、哀伤、愤怒、无奈无力感、自卑、怀疑自己活着的价值、失眠、体重下降，乳房肌瘤和子宫肌瘤。自杀评估阴性。
第一次咨询主要是听她讲述三四年来跟男朋友之间的恩恩怨怨，两年前本来准备结婚，筹备婚房的过程中发生严重冲突而搁置了。她的声音比较低，语速很快，讲述的比较混乱，经常需要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
我能做的主要就是陪伴和倾听，尽量听明白，除了听不清楚的地方打断以外，都一直在听，做记录，记录跟不上她的讲述，因为语速，还因为有些地方实在听不明白。
结束前做了个简单的放松冥想。看到她随着引导挺直拉伸脊背，深而慢的呼吸，能量球的观想……眉头和面部放松了一些。
2
接下来的两周我们继续第二次第三次咨询。
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每次依然有很多很多话要说，语速很快，声音越来越大声……
今天写出来，我明白她已经在变化了。而且她每次都能准时到达咨询室，已经是对咨询工作的认可，也是很了不起的行动了。
可是当时，我有些着急，而且，随着她的音量变高，我的焦虑值也越来越高。。
我觉得我们之间是单向的沟通，每次都只是她在说，她好像听不进我在说什么，而且，第三次的时候我听到有些故事已经在重复了。。总之就是男朋友很混蛋，家里有钱，有暴力侵害，不理解她也不顾及她的感受，同居三年了，她不甘心分手，自己家人感觉很疏远，他们都不理解她。
任何想使用的技术都很难配合，比如NLP 的潜意识沟通啊、情绪抽离法呀等等我给很多个案做起来效果很好的技术都做不下去。。还有焦点解决的例外架构和目标建构都很难，她根本不配合的样子比如寻找例外，没有例外积极的时候，没有什么资源，目标就是我感觉很糟糕、我不想这么难受。。家庭治疗方面她拒绝叫自己家人过来，觉得没法跟家人说，也不想让男朋友过来，不想看见他。
我分析她是因为抑郁影响了认知和理解能力，我担心帮不到她，咨询没有效果她白花钱了，更重要的是，我担心这样下去会耽误她的病情，我跟她说根据她现在的状况，病程时间长，症状明显，而且严重影响了她的生活和工作，要不要考虑到精神科住院治疗？
她用弱弱的口气，但是很坚决地否决了我的提议：。。我不想去精神科住院，我知道自己问题严重时间也太长了。。可是我不去，我不要吃药。。我都这样了，再吃药会成啥样啊，我会努力的。。我不去精神科。
于是第三次结束的时候，我几乎是跟她下了最后通牒说：我们再试一次，试试沙盘怎么样，如果我实在帮不了你，我不能耽误你，还是建议你和家人商量商量住院的事情……
3
刚才我找出硬盘翻到小美的沙游照片，更清晰地想起来我们做沙游工作时的场景……
第四次我们简单聊了聊，准备进入沙游。
介绍沙盘游戏、沙架、沙盘、沙具，一排排的沙具，人物、动物、植物、建筑、自然景物……她看得很认真。。告诉她我们今天尝试用沙盘游戏的方式来了解自己，并且探索一下有没有什么解决方向；等下可以跟随自己的心意和感觉，在沙盘里自由摆放这些小玩意儿，中间可以自由调整；我会在一边默默地陪伴，直到她感觉完成了，我们再做讨论，她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提出。（安全、自由、受保护的空间，是从卡尔夫创建沙盘游戏治疗之初就提出的第一要义。）
感受沙子，我们有两个长方形的沙盘，一盘白色的石英砂，一盘是我特意从黄河边淘来的褐色的细沙，特别细的细沙，我总是这样介绍：这是我特别从咱们的母亲河运来的沙子，你摸摸看，感觉感觉～我用手抚摸，并拨开沙子露出底部，跟她介绍底部和边框的蓝色，告诉她等下可以用也可以不用。
然后我搬了椅子在沙盘的右侧坐下来，等她觉得可以了我们就正式开始……
她的初始沙盘选择了褐色的沙盘，她没有急着去看沙具，而是在沙盘前站下来，先是轻轻地抚摸，一两分钟后开始力量大了一些，拨弄沙子，来回地拨弄（我特别喜欢这盘沙，虽然没有白色沙子看起来好看又特别，但是有种非常细腻柔和的质感，总是让我想起婴儿的肌肤，花瓣的触感，柔柔的微风，还有母亲的怀抱），她抓起一把沙子轻轻地洒落，重复了几次然后继续拨弄，逐渐地露出一点点蓝色的底部……然后，她到沙盘架前看沙具，一排排看过来，在海洋生物区域停了下来，拿起沙具放手里看看想想。。然后拿起了几条热带鱼摆在沙盘里，又拿了几条过来（一共10条），摆上面看看……接着拿了一只海龟，一只大鲵，放在底部造出来的水域的边缘，一只海星、几只贝壳放在更外边（我感觉是沙滩上），她专注地、慢慢来回移动沙具的位置，直到觉得妥当了……最后，拿了一个彩虹过来，来回试着摆放，放在了沙盘上方中间靠左一点的位置，然后退后一点来看看，又走近沙盘，移动了中间几条鱼的位置，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深吸一口气，将手上的沙子拍了几下抚落到沙盘里，又凝视了一下自己的作品，转过头来，如释重负似的，用之前几次咨询从来没有过的轻快语气，微笑着对我说，嗯，好了！
我看到她脸上有微微的红晕，眼睛里有着我从没见过的光彩。。感受着她的兴奋和喜悦，我还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这个过程她玩的很投入很专注。
站起来在她身边，看着她的沙盘（其实感觉她用的沙具相对我之前见到的以及我自己创作体验的作品，真的从种类到数量都很少，鱼儿们的水域也很小，同时提醒自己：放下评判，用心感受和理解是沙游的另一要义），请她愿意的话跟我分享一下。
她轻轻笑着，中等的音量，较快的语速，语言很简短：这些，是大海，鱼在水里游，海上有彩虹，鱼在跳跃！
我一刹那间好像感受到了她心底的画面：阳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一道彩虹连接海天之间，鱼儿在在水里自由遨游，在阳光下快乐地跳跃～水珠在跃起的鱼背上，闪耀着光芒……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看起来有些“贫瘠”的画面，她却如此兴奋和轻快～我如果是鱼儿，我也会很兴奋很轻快！
我看着她，笑着，嗯！点点头，她也给我笑笑～我们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 她明白我看见了、我理解了。
我们在沙盘前又沉默了几秒感受，然后我问她，还想说些什么吗？
她摇摇头。
表情看起来很放松，脸上是淡淡的笑，还有淡淡的红晕。
我们就结束了这次的咨询。
——那是2010年的夏天，我还刚刚开始做沙游，在逐渐积累经验，儿童咨询会首选沙游的形式，但是成年人的个案过来我并不是很有信心推荐。所以那次工作结束后，我并不知道她接下来一周会怎样，未来的工作方向我也不大明了，只是觉得，她情绪看起来好多了，不像前几次，说了那么多，我很用力听，还得用力思考怎么办？尝试用种种方法来改变和突破，她却听不进我说啥，配合不了，目标也无法清晰，我好累好着急，头疼得很，这样子不错，也不用说什么，好像也不用做什么，好轻松啊。。下次她愿意的话我们还继续做沙游。
接下来的第五次咨询，开始时候就是这篇文章开头的那个场景了。
4
第五次咨询
她从咨询室的门口探进半个身子，吐一下舌头，轻轻走进来，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微笑和小羞涩对我说：你知道吗殷医生，我这个星期都一直在想，这一次来我要摆什么，其实上次从你这儿走我就开始想了……
——如果不是熟悉的进门的动作，很难想象初次见面的她和现在的她是同一个女孩。
嗯？是吗？我笑着看她。。那我们简单聊一会，今天就继续？
我听她讲不知道为什么，这星期睡眠好多了，上次沙游工作的晚上睡得比较安稳，然后主要就是惦记着下次来要摆什么，有很多画面，上次结束就开始了，觉得还有很多想摆出来的……
我看到她热切地看着沙具架的方向，于是说：“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等结束讨论时候你还想谈什么，也都可以”
她笑着马上站起来，到沙盘边上，指着白色沙子的一盘说，今天我想做这个。
……这次她开始时候的动作比上次了快了很多，拿了一个童话城堡般的房子，那群房子里最大的那个，放在右上方；房子左下方对侧是六块草坪组成的大大的绿地，上面放四个分别刻了心想事成四个字木头椅子，木头圆桌围在中间……（我想还是把照片放上来吧。。）
第1幅沙画
咨询手记《阴霾，沼泽，彩虹与花》
第2幅
咨询手记《阴霾，沼泽，彩虹与花》
记得她在这条河还有河边的花上面工作了很久。。
她说屋前的那盆小花像是现在的自己，
我知道，整个画面都是她……那些树木，小草，河流，珍宝，那些在河边自由生长和绽放的花儿，都是她。
今天再来看这幅画面，葱郁、缤纷、蓬勃、生命力，这些感觉依然会扑面而来……
第六次咨询，她敲门后没有再猫着腰，而是很坦坦然地走了进来，脚步也不像以前那样轻飘，而是感觉每一步都踩在了地上。
她穿了一条色彩缤纷的裙子，大眼睛里有流动的光彩，黑眼圈好了很多，嘴唇也变得滋润而有光泽，坐在我对面，边说边比划，跟我分享过去一周的生活：去做了身体的SPA，买了香薰灯和精油，有两天睡前放上音乐，给自己做了个香薰（我从她那里第一次了解到香薰这个事情）……跟我说下周打算外出旅行……她的眼睛清亮，声音语速轻快而稳定，她没有再谈男朋友的事，好像把关注力完全放在了善待自己这件事上……
第3幅沙画
咨询手记《阴霾，沼泽，彩虹与花》
在她的第3幅沙画中，有很明显的秩序和稳定感，有很多可以分析的点，然而当时，我只是陪着她感受她的满意、放松，喜悦就好。
5
在第七次咨询前一天，小美给我打电话说在海边玩，电话里是她兴高采烈的声音，好像还有海浪拍岸声，她很大声地告诉我：暂时回不来啦！明天咨询暂时不做啦，回家后再联系！
十多天后她又打了一个电话，说感觉好多了，谢谢你，咨询先到这里吧。
她加了我的QQ ，说有需要再联系。
后来她没有再打电话，也没有再来。
我当时并太清楚她是怎么好起来的，也不知道她后来到底是跟男朋友分手了，还是结婚了。
前年，她的一个好朋友过来找我做咨询，听了小美说，人有的时候确实是需要别人帮一把。
前些日子我打开她空间，看到她宝贝女儿和儿子的照片，面容清秀，眉目如画，像她。
曾经重度抑郁的小美，从身心憔悴到焕发生机，短短六周，堪称神奇，她的内在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当时能够看到她沙画里能量的变化，从阴暗到明亮，从单调到丰富，从刻板到鲜活……
也看见她情绪和行为的变化，从阴郁无奈愤怒的沼泽，到喜悦轻快自在柔和的花朵，从怨恨指责自怨自艾，到开始好好款待自己的身心，享受生命的乐趣……在这之间，是发生了什么呢？
有什么转化和治愈的因素，是可以把握的呢？
我们的咨询工作中，作为一项收费的服务，我为她提供了什么？
我们共同经历的旅程，彼此收获了什么？
——这些问题，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每经历看似没做什么，却有神奇效果的沙游咨询，我都会思考和探索。
直到前天，写到这篇文章的中间，我收到了一个神奇的启示……
（接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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