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糕

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母亲、妹妹和我一起回姥姥家探亲。天上那个刺眼的怪物持续向我们吐着火球，热浪反反复复地袭来，屋顶很快被穿透，内外都被高温笼罩着。

这燥热固然让人苦恼，却也不是没有敌手。雪糕的冰凉和香甜可有效抵御这火球的攻击。于是，我问母亲要钱，去买雪糕。“雪糕”二字刚从我嘴里跳出来，妹妹就兴致勃勃地大叫着也要同去。

我一向是讨厌小孩子的，自认为的优越感让我觉得所有的小孩都不够“成熟”，至少不如我“成熟”。我便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说外面太晒，我要自己去。妹妹不肯，甩着小腿紧紧跟在我后面。我那时是心胸狭隘的，没有甩掉这破小孩，便自觉此事未能如愿，大步流星地奔向村里的小卖铺。

妹妹那时年龄小，身长仅比我的腿长了丁点，于是她用那双小瘦腿几乎小跑地跟在我后面。一路上，我气愤地训斥她，告诫她要“懂事”，似乎要让她像我一样“懂事”。那张充满委屈和汗液的小脸上，始终不敢露出不满。我那时的“权威”，仅对她是有用的，便仅对她施展，也时常施展。

到了商店，按一人一支的数量买了雪糕。虽口干舌燥，但我以为自己是“成熟”的，应当带回以后和家人一起吃。刚出小卖铺，妹妹便吵着要吃雪糕。我对她这种“不懂事”的想法非常不满，便呵斥道：“大家都没吃呢，要回去才能吃！”妹妹不听，几乎哭着求我，“哥，我渴了，我想吃雪糕，我想吃雪糕……”于是我更生气了，责怪她“不懂事”，“不懂得考虑他人”云云……

一路上，妹妹都在嘟囔着“我想吃雪糕……”，我不耐烦地往后看了一眼，那脸上除了原有的委屈和汗液外，还添了一些尘土。这尘土中，多半是我踏起的，全都由后面踉跄跑着的妹妹精准地附在了脸上。又因那双小手不断地拭汗，这小脸已成了一张像被涂抹过的泥泞的脸。

我不知自己当时是否因起了“善心”，狠狠地甩给她一个雪糕，呵斥道：“吃吧！吃完回家就不能吃了，一人一个，知道吗！”妹妹眼睛里突然闪了光，朝着我点了点头。在接到雪糕的一刻，那张脸上便仅剩由汗液和尘土混成的泥浆了。

这次，我又觉得她得逞了，步伐便如来时那样，时不时回头呵斥一下，“快点走！”妹妹于是舔着雪糕，匆匆跟在我后面，如去时那样仓促。离我远一些，便加快步伐，呼呼地跑；走近了，又舔一口……

到家前，妹妹的手里仅剩原包裹着雪糕的那支木棒，时不时再舔一下，似乎在证明自己已吃了属于她的那支。我把剩下的逐一分发给姥姥、母亲等。母亲竟说不吃，还说把她的给妹妹吧……

我再一次认为妹妹得逞了，便狠狠地瞪着她。妹妹似乎在履行对我的“承诺”，便小声嗫嚅，“哥已经给我吃了一支……”不知是对我权威的惧怕，还是其他，总之，我这次略微满意了，至少她对我的“权威”是肯定的。

接着，我极不情愿地把原属于母亲的那支，缓慢递给了她，小手伸出的同时，那脏兮兮的脸部下方立刻呈现了向上的洁白月牙。

时隔多年，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得自己当年不像是一个哥哥，而像一个喜欢开屏的孔雀，以为自己展示了迷人的覆羽，却不知把屁股也露出来了。至今，内心仍像吊着一颗铅石，黑且沉重。

也尝试过为当年的事做些弥补，于是前些年，每到过年，我都会偷偷往妹妹口袋里塞十元二十元的“大钞”，她常常是拒绝的，但我坚决，所以每次也都成功。塞完以后，我的内心至少在那一刻是轻松喜悦的，毕竟是做了点虽微不足道却能平复不安的事。

时至今日，妹妹已成家，嫁与的男人不错，温良厚道，二人的婚姻平淡幸福，这是我所希冀的。但每每想起这“雪糕事件”，我仍觉愧疚不安。然而从不敢去问，当年的事是否还记得，是否能够原谅我。

仅默默祝福：幸福，宁静，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