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

作者: 枫叶丰泽 | 来源:发表于2023-08-05 00:05 被阅读0次
    封面设计:枫叶丰泽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夏舒云每天放学后,喜欢走这条小路回家。白天在学校同晚上回到家一样,都是闹哄哄的,吵得她不得安宁。

    唯黄昏时分,走在鲜有人出现的小路上,她才能舒口气,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丝快乐和安全。

    她从这里走回家还有一个原因。巷子口尽头有一家店铺,专门接收富人家的衣服来洗。

    夏舒云每天都从这店铺接些活,然后按规定时间将洗好的衣服送回来,以此贴补些家用。

    虽然钱很少,但总好过被大伯母冷言冷语指责她在家里吃闲饭。

    那天黄昏,夏舒云照例在放学后去店铺接活。夕阳下的巷子两旁,各色店铺已经敞开大门等待客人的光顾,零星有几个行人擦肩而过,这份冷清正合了夏舒云的意。

    那“砰砰”声,就是在这一刻响起的。本来满心惬意的夏舒云,吓得捂住了耳朵,双脚下意识向墙角挪去。

    她不知道枪声从哪里来,不敢随便离开,便缩在墙角,看那几个行人大呼小叫、四处逃窜。两旁店铺的伙计也慌忙跑出来把店门关上,躲进了屋。

    那个高大的身影压过来时,夏舒云正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离开。他的出现,着实又吓着了她。

    “小姐,抱歉,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那男人满脸是汗,大口喘着气。这个天气,人们已经穿上了夹衣。夏舒云惊魂未定,抬头望向男人。不知为什么,她不怕他,虽然心跳快得险些蹦了出来。

    “好,怎么帮?”

    “我......” 男人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警察的叫喊声已压了过来,“快,别让他们跑了,从那屋子跑走的,一个不可放过。”

    来不及多想,夏舒云本能地投进那陌生男人怀里,双手紧紧抓住男人后背的衣服。那男人顺势抱紧了她,不时用好看的手抚摸她的头发。

    夕阳下相拥的身影,给这经历了枪声后的小巷带来了温馨。警察停下来,看了他们一眼,“快回家吧,这里不太平,回家去抱。” 说完,一队人马向远处跑去。

    夏舒云躲在男人怀里,大气不敢喘,身体不住地颤抖。直到警察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那男人才松开了双手。

    他向后退了一步,定睛看夏舒云,“谢谢小姐救命之恩,衷心感谢。” 他冲她笑,可那笑并不好看,似乎还很痛苦。

    他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腹部,夏舒云的目光停在了他按住肚子的手上。她惊恐地发现,鲜血正在慢慢顺着他那修长好看的手指向下流。

    她慌忙抬眼看他,眼前那张脸已经变得惨白,嘴唇也没了血色。

    “你受伤了......” 夏舒云全然忘记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她扑过去扶住了他。

    她感到此刻他身体的重量全压在了她身上,刚才抱她在怀里时的用力,这一刻已经全然消失,他快倒下了。

    “我送你去医院......”

    “不要,” 男人挣扎着拒绝,他的喘息声好大,震了她的耳朵,“谢谢小姐......不必担心,我家里有自己的医生,可以帮我治疗。”

    男人想站直身体,最终放弃,他太虚弱了。他的声音好轻,带着恳求:“能不能麻烦小姐送我回家,我.....一个人......怕走不动了......”

    夏舒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很长的布条,那是她每次拿到要洗的衣服时,系布袋用的。

    她拉开男人的外衣,熟练地将布条裹在男人的肚子上,系成结止血。然后将他的胳膊绕到自己的肩上,抓住他垂下的手,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腰,“嗯,我送你回家。我们去巷口,那里能叫到黄包车。”

    她嘱咐他用胳膊尽量自然地拦住腹部,以免被别人看出来。她的额头渗出了汗,黄昏的风已有了凉意,可她觉得脸在发烧,心跳得厉害。

    艰难地走到巷子口,正巧一辆黄包车经过。她招手拦车,扶男人先坐了上去,自己随后坐在他身边。听男人说了地址,车夫开始奔跑,她靠在椅背上,悄悄松了口气。

    【2】

    黄包车在一幢豪华气派的别墅前停了下来。男人被夏舒云搀扶下车,倚靠在大铁门上想掏钱给车夫。夏舒云抢先从自己的小布包里拿了几个铜板递过去。车夫道谢后,拉着车走了。

    夏舒云扶着男人,按响了门铃。仆人走出来,惊叫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啊......别大惊小怪的......惊动了老爷,我又要挨骂。” 男人喘息着制止仆人的惊叫,顺势拉住了仆人的胳膊,轻声对夏舒云说:“再次感谢小姐。我让司机送你回家。改天,我......定去感谢你。”

    夏舒云想拒绝,发现男人已经虚弱得站不住了,便不再推辞。黑色轿车很快开到了夏舒云的面前。

    她上了车回头望,男人已经不在,心里莫名有些失落。司机问她家住哪里,她轻轻说出地址,便转头望向窗外。此刻,晚霞已逝,天黑了。

    听到停车声,堂弟堂妹欢呼着奔了出来。大伯母跟在后面,怪罪的神情中夹杂着诧异,虽然没问一个字,但眼睛里已经布满了疑问,就等她自觉回答了。

    夏舒云突然觉得疲惫不堪,匆匆跟大伯母打了声招呼,便回了小屋,留下大伯母在背后狠狠地瞪了她好几眼。

    晚饭时,大伯母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抵过好奇,“送你回来的是谁?”

    “我也不认识......就是路上看到他......好像是喝醉了,就送他回家,然后他就让司机把我送了回来。”

    大伯母对这个回答很是不满,也不信。还想说什么,被丈夫拦了下来,“舒云,社会很乱,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太过热心。喝醉酒的人,更不能靠近,记住啊!”

    夏舒云点了点头,轻声说以后不会了,便继续低头吃饭。这天的晚餐,除了跟平时一样无味,每个人心里还多了些思量和盘算。

    【3】

    再见那个男人,是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夏舒云吃过早饭,准备去上学,在楼下看到了笑容可掬的他。夏舒云有些诧异,更多的是不安。周围已经有邻居在指指点点。

    这个巷子居住的多为市井人家。对这些辛苦讨生活的人们来说,最大的乐趣,就是邻居家的是非八卦。

    夏舒云成了孤儿后在大伯父家寄人篱下。大伯母指桑骂槐、竭尽所能表达自己对夏舒云给他们带来麻烦的骂声,邻居们都听在耳里,记在心中。

    趴墙根给他们带来了辛苦生活中的快乐。于是每次快乐后,再见夏舒云时,便会做出一副他们自己也搞不懂的神情,不知是喜是悲,还是幸灾乐祸中也带着些愧疚和同情。

    而这天早晨,看到一个高大斯文又不失帅气的男人站在楼下,等的竟是夏舒云,邻居们不禁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他们都能看出来,这男人气度不凡,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怎么会来找夏舒云,又怎么可以来找她。

    看到面露忐忑的夏舒云,那男人露出笑容,大方地走上前,无视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市井众生,“小姐好,请让我送你去上学。”

    夏舒云被男人拉着手,慌忙低下头,不去看周围邻居的表情。这天的小巷似乎比平时更热闹,也更长了。

    “先生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住?” 终于走出了邻居的视线,夏舒云不解地问。

    “忘了那天,是我的司机送你回的家?” 男人扭头看她,脸上的笑容让她觉得很温暖。

    清早的街道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喧嚣。讨生活的人们沉着脸、皱着眉,大呼小叫,疲于奔命。车水马龙中,男人的淡定从容,很是显眼,夏舒云不禁在心里暗暗欢喜有他在身边陪伴。

    男人告诉她,他叫穆白山,再次感谢那天她救自己于危险中,并把那晚的车费递了过去。夏舒云推辞不掉,只好收了钱,浅笑道:“换作谁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先生看上去不像坏人。”

    穆白山呆呆地注视了夏舒云好一会儿,直到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才收回目光。她的单纯和善良,让他心疼。

    “你的伤?” 她猜应该是全好了,看他的脸已经有了血色,人也有了精气神。

    “全好了,这一个月总惦着来谢你。这个周末,不知能否请小姐吃饭,以表我真诚的感谢?”

    夏舒云心里着实高兴。但欣喜过后,还是暗淡了神色,她要利用周末多洗些衣服。穆白山闻言难掩失望的神情,还想说什么,又怕耽误她上课,“好吧,先去上课,回头再说。不知,我能不能知道小姐的芳名?”

    夏舒云冲他抿嘴一笑,“夏舒云”,说完便转身向校门口走去。朝阳下,夏舒云清纯的笑容和优雅的背影,引得穆白山在校门口呆立了好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4】

    那个周末,夏舒云照例很早起床,给家人做了早餐后,便去巷子口的水龙头接水洗衣服。从店铺接来的活不少,天已渐凉,一盆衣服若洗完,估计手指又要僵硬好久。

    夏舒云轻轻地叹了口气,吃力地将盛满水的大盆搬到一旁,开始洗衣服。

    这时,一只大手按在她的双手上,她惊讶地抬眼,看到了穆白山。她心里一阵欢喜,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先生,你怎么来了?”

    “想请你去吃饭,怕你不答应,就直接来了”,穆白山的声音温柔沉静,夏舒云觉得这声音跟清晨的阳光一样暖。

    夏舒云露出为难的神情,“我得洗完这些衣服,否则它们干不了,我到时交不上活,会被扣工钱,也会影响信誉......”

    没等夏舒云说完,穆白山便对一直站在身边的中年妇女说:“张妈,那就辛苦你了。”

    那中年妇女带着得体的微笑,向穆白山轻鞠一躬,“少爷放心吧,今天天黑前,这些衣服都会被熨平整,等夏小姐来取。”

    夏舒云惊得瞪大了眼睛,她可从来没想过还有人可以替她洗衣服,她得钱。

    穆白山见夏舒云执意拒绝的模样,认真得可爱,不禁笑着说:“张妈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二话没说,就答应帮你了。不必介意,舒云。我说过要感谢你,你总要给我机会的,对不?”

    夏舒云发现,穆白山的话总让她在感到温暖的同时,没了拒绝的机会。她冲张妈深深鞠了一躬,“那就有劳张妈了,非常感谢您。“

    夏舒云跑回家时,大伯父一家已开始吃早餐。没人问她是否吃过了。她向大伯父大伯母问候早安后,回房间拿了书包,轻声说:“我去图书馆借书,然后跟同学一起温习,大伯伯母不必等我吃饭了。”

    她说完走出家门。楼梯是木制的,踏在上面的脚步声很重,却没能挡住大伯母的不满,“周末不知多做些家务,就想着往外跑,吃闲饭还这么理直气壮。”

    紧接着是大伯父的劝阻声,“哎,少说两句吧,毕竟也是大姑娘了,总不能一直憋在家里......”

    夏舒云往楼下跑去,耳朵里满是大伯母的骂声,心里很烦很痛。

    她盼着快点毕业,快点找到工作。那时一定要搬出去住,这样就不用再看大伯母的脸色,听她的骂了。

    【5】

    坐在穆白山的车上,夏舒云紧张的同时也觉得欢喜。她借着回答穆白山的关切,鼓起勇气侧头仔细看了他,“我已经习惯了,伯母总是这样骂的。骂出来,她也就痛快了。毕竟我寄人篱下,总要听人骂声的。”

    穆白山的侧脸像极了她在美术书上看到的将军,英挺又不失温柔,她觉得有他在身边,她什么都不怕了。

    穆白山快速侧目看了夏舒云一眼,他不想这个温婉柔弱的女孩被别人骂,亲人也不行。

    周末的清晨,街道上鲜有行人,车也不多。穆白山将车停好后,带着夏舒云来到黄浦江边。

    父母离世后,就被送到大伯家,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夏舒云还是第一次来到外滩,看到黄浦江。

    阳光照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夏舒云不禁闭上了眼睛,贪婪地呼吸着江水的味道。

    穆白山静静地站在夏舒云身旁,耐心等待她从沉浸中醒过来后,认真地对她说:“洗衣服耽误时间,也挣不了几个钱。不如你来我家,给我弟弟当家教吧。弟弟从来也不爱学习,但父亲却对他抱以极大的希望。你若有耐心,忍受得了小孩子的顽皮,就来试试吧。”

    夏舒云知道这份工作比洗衣服要好得多,无论如何,她不用再将双手浸在凉水里,耗时许久,只换几个铜板。

    可她不敢接受如此大的恩赐,毕竟穆白山对于她来说,还是个陌生人。

    “先生好意我领了,只是我自己还是个学生,哪有资格给人当家教呢。”

    “能在市女中读书的人,不是家境优越,就是学习极好。我想舒云你一定是属于后者的。别推辞了,请你来吧。我说过,我定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请你给我个机会。”

    夏舒云又一次被穆白山真诚的话语和温柔磁性的声音感动了,他那俊朗的脸庞,高大的身影,这一刻给了她无比的温暖和渴望。

    夏舒云答应去做穆白山弟弟的家庭教师,她感到穆白山听闻她的决定后,悄悄舒了口气。

    她随着他在岸边漫步,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这一刻,阳光下的黄浦江宁静而美好,而夏舒云的心却跳得厉害。

    中午时分,穆白山带夏舒云去了老字号馆子。他点了一桌子招牌菜肴,夏舒云却没吃多少。她喜欢听穆白山说话,看他吃。

    若是对了心思的人,时间便总会在不经意间就流走了。当穆白山结好账,准备送夏舒云回家时,她觉出了失落。还没分开,却已经在盼着下次见面了。

    【6】

    夏舒云那个周末去了穆家,见到了穆老爷和穆家二少爷青山。去之前,穆白山已经告诉她,家父虽然不苟言笑,人却十分善良,不会刻意为难任何人。

    而弟弟只不过是个顽皮的孩子,单纯淘气而已,却绝不会恶作剧令别人难堪。

    夏舒云很感激穆白山的提前安抚,这让她在走进穆家豪华别墅时,没那么紧张了。

    佣人请来了穆老爷,夏舒云礼貌地向他鞠躬问好。她眼中的穆老爷,虽然满头白发,却极有精气神。目光炯炯有神,笑容可掬透着慈祥。

    他请夏舒云坐下,吩咐佣人倒茶后,真诚地说:“听白山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我还没机会感谢你。这次能给青山补习,你对我们家就是恩上加恩了。以后你或你家人若有什么需要,请不要客气。”

    夏舒云连忙摆手,“伯父您快别这样说,我可不算是穆先生的救命恩人。那种情况下,谁都会伸手相救的,他受了伤。而这次,其实是穆先生在帮我,我应该感谢他和您才是。”

    穆老爷开朗地笑了几声,慈祥地注视夏舒云,“好了,我们就都不要客套了。以后,你就安心在我家教书吧。”

    夏舒云看了眼在一旁微笑注视她的穆白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谢谢伯父,我会努力教二少爷,尽量不让你们失望吧。”

    穆青山站在哥哥旁边看夏舒云,心想,这姐姐长得真好看,看着好亲切,比以前那些家庭教师都好。

    夏舒云学习之余,开始了在穆家的家教生涯。虽然她发现穆白山说得没错,青山少爷似乎从来没认真学习过,基础极差,也对学习充满了排斥与厌恶,但她依然为了穆白山的好心和穆老爷的信任,而用心对待青山。

    她为青山补习国文,每次去教课之前,都会把要讲的内容准备充分。她自己制作了小卡片,将那些唐诗宋词誊到上面,还配上图,便于青山记忆。

    她发现,青山很喜欢音乐,每次她去教课时,走进他的房间,定有音乐在回荡。她想,也许把诗配上乐,更能激起他的兴趣。

    她并不会谱曲,却有极强的乐感,在心里哼上几遍,就能记住旋律。她只是想做个尝试,没想到,青山竟然因此而喜欢上了那些以往令他头痛的古诗词。

    那天,她给青山讲解《虞美人》。因为生字词不少,青山顿时泄了气,手杵着腮帮,用笔戳着白纸,以示自己对这古诗的畏惧和厌恶。

    夏舒云有些着急,也有些不悦。她停下来,不再费力讲解诗意,而是注视着青山,把昨晚想到的旋律唱了出来。

    当唱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时,她的声音哽咽,眼眶红了。青山并不懂这古诗的意思,但却被这凄楚婉转的旋律吸引打动了。

    “夏老师,为什么这曲子这样悲切?这诗到底讲的是什么?”

    夏舒云心里暗喜,趁着青山兴致浓,把昨晚准备的课案认真讲了一遍。青山边听边点头,表示自己在认真听讲,而且听懂了。夏舒云这一刻觉得很有成就感,一晚上的辛苦没有白费。

    她想了想,又对青山说:“李后主的心情,其实一点不难理解。就好比,青山你现在住在这样漂亮的房子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突然有一天,你不再能住这样的房子,过这样的日子,就像现在,我们自己的国家却被日本人占领、统治着,你说,你会不会难过?你的忧愁多得像什么呢?”

    “多得像江水吗?”

    “嗯,多得像流动的江水,数不清道不明。”夏舒云不禁摸了摸青山的头。这个小男孩其实很聪明,她想自己应该是能把他的国文教好的,只要她用心,只要他愿意学。

    课程结束了,她跟青山道别。离开时,发现穆白山站在门外,见她出来,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微笑。

    “讲得很棒,夏老师。”

    “见笑了,先生。我没做过家教,其实不懂怎么讲。”

    “可是你却让青山沉下心来认真学习了。父亲给他请了那么多家庭教师,还没有一个人能有你这样的本事,虽然她们都有过丰富的教学经验。所以可不可以说,经验固然重要,可是真心更为可贵?”

    夏舒云定定地望着穆白山,她想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得到他的认可,她开心的同时,也觉得幸福。

    【7】

    大伯母发现这段日子,夏舒云不再洗衣服,给的家用却比以往多了不少。问她,她只说找到份家教工作,便不愿再多说。

    大伯母很气夏舒云这种性格,看似好脾气,实际上却透着骨子里的倔强。她已听不止一个邻居说起那个早晨,一位富家少爷在楼下等舒云的事。心里暗自妒忌之外,也有些许的快乐。

    她想,如若舒云能嫁个好人家,自己一家也能沾些光。毕竟这十几年,自己收留了这个孤儿,她若攀了高枝,总不能忘恩负义的。

    大伯母这样想着,竟然觉得自己很高尚,全然忘了这些年对夏舒云的谩骂和冷眼。

    那个周末清早,看夏舒云又要出去,大伯母不禁问道:“是去找那个富家少爷吗?我是支持你的。趁着年轻,找下个好人家,一辈子享福。到时,可别忘了我们,也记得提携你的堂弟妹啊。”

    夏舒云听着心里不舒服,没理会大伯母期盼她应允的目光,说了声“伯母再见”,就下了楼。

    大伯母在后面撇嘴,嘟囔的声音,刻意得让夏舒云听得真切:“神气什么,人家是富家少爷,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我为了你好,你别不识好人心,错过机会,有你哭的时候。”

    冷风吹在夏舒云的脸上,她悄悄舒了口气。让大伯母猜中了心思,夏舒云觉得很是失落。好几天没看到穆白山了。

    她每天放学,依然会走那条小路回家。总在心里盼着能再见穆白山,跟他并肩同行一段,可终归没能如愿。

    每次去穆家给青山上课,也盼着能看到那张令她觉得温暖和渴望的脸。可一连几天,都不见穆白山。她有次在离开时,忍不住问青山,哥哥是不是很忙?

    青山摇头说不知道,不过哥哥确实有段日子没回家了,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夏舒云闻言后,怅然若失。

    到了穆白山家,青山已在屋里等她上课。她检查了上次布置给青山的作业,同时听他背了书。从检查结果看,青山学习越来越上心。

    夏舒云倍感欣慰,我没辜负穆先生的好意和穆老爷的期望。想到穆白山,她的心又痛了一下。她猛地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能分心,纵然再想念,也不能耽误了讲课。

    她确实没再想穆白山,时间就在她认真讲课的时候流走了。

    等她为青山布置完作业,准备告辞时,她才发现,其实她不能闲下来,穆白山的样子是那么轻易地在她放松的一瞬间,出现在她脑海里。

    她轻声叹了口气,准备跟青山告别时,他神秘地对她说:“夏老师,我哥哥回来了。他怕影响你上课,让我课后再告诉你。”

    夏舒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心“怦怦”跳得让她发慌。她猜,此时任何人都能看出她的喜悦与兴奋,包括青山这个小男孩。

    “哦,回来就好。许是近日工作太忙,无暇回家吧。”

    她在暗中使劲抠手心的肉,希望心中的期盼不要流露得太过明显。

    她隐约感到,自己在兴奋的同时,也有些许失落。如若他在乎我,不会多日不出现,却不托人给我半点消息。

    夏舒云低下头,转身走出了房间。她渴望见到他,但也在心里告诫自己,若他不出现,绝不可主动去寻他。

    说到底,感情的事来不得半点勉强。她在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他们曾经有过的交集,遗憾地发现,也许自己只是单相思。

    就在她快要走出大门时,她熟悉的温柔沉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舒云。”

    她下意识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看到穆白山正在不远处冲她笑。她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丝毫犹豫向他飞奔过去。

    不知是速度太快,还是她内心太过渴望,总之,她投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身体,比那个救他的晚上他的拥抱还要紧。

    她太激动,太兴奋了,那颗为他而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却无法平静。所以,她忽略了一个细节,穆白山的双手并没有抱住她的身体。

    直到一个柔柔的女声唤“白山”,夏舒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瞬间离开穆白山的身体。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与兴奋中,没有穆白山的参与。

    【8】

    她顺着声音寻去,看到一个女人站在不远处看她。那女人个子不高,模样端庄中透着一股冰冷。虽然嘴角上扬,眼里却没有笑意。

    穆白山也在看那女人。随后,他迎了上去,笑着搂住那女人的肩膀,带她一起走到夏舒云的面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夏舒云小姐,青山的家庭教师,我的救命恩人。”

    他冲夏舒云笑笑,又侧头看怀中女人,“这位是李天意,我的女朋友。”

    夏舒云愣愣地看穆白山和他怀里的女人,突然觉得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捂住前胸,极力控制想要涌出的泪水。

    李天意似笑非笑地看了夏舒云一眼,“听白山提起过那晚您对他的相救,要感谢您啊,夏小姐。若那晚他出了什么意外,对我来说,将是灭顶之灾。这样看来,您也算是我的恩人。”

    夏舒云木然地听那女人清晰的话语,感受她居高临下的得意,她想快点逃离了。

    穆白山突然发现夏舒云的脸色惨白,吓了一跳,不安地说:“舒云,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没等夏舒云回答,李天意不紧不慢先开了口:“白山你倒是很用心......”

    穆白山不悦地看了女人一眼,没理会她,而是过去扶住了夏舒云,“我送你回家。”

    夏舒云没有拒绝,虚弱地被穆白山扶着走出大门,留下那李天意怒视他们的背影,咬紧了牙。

    【9】

    车里的温度适宜,可夏舒云依然觉得浑身发冷,牙齿打颤。穆白山关切的询问,惹得她更加难过,委屈的泪水终于没忍住,流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舒云?为什么流泪?” 穆白山一脸茫然。

    夏舒云吸了吸鼻子,深深地喘了口气,“好多天没见到你了,也没有你的任何消息,心里慌得不行。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你,更没想到会见你的......女朋友。”

    “哦”,一直注视着前方开车的穆白山,此刻下意识侧头看了眼夏舒云。眼泪沾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整个人沉浸在悲伤中,这让她更有种凄楚的美。

    他强迫自己专心开车。成年男子理解起女孩子的心思,并不件费劲的事情。他不希望夏舒云受任何伤害,哪怕是无意识对她造成的伤害,在他看来,也是不能原谅的。

    车内一片令人尴尬的寂静,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空气似乎凝结了,透着一股沉闷的气息。穆白山摇下车窗,冷风瞬间吹进车里。穆白山听到夏舒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他也悄悄地吸了股冷风。

    “她是我的发小,我们两家是世交。你还记得救我的那晚吗?”

    “嗯,记得。”

    “可你从来没问起过那晚的事。我猜你有疑问,但却忍着没问,对吧?你是个善良且懂事的女孩子,所以我也不想你知道得太多......”

    夏舒云看了他一眼,“现在,我想知道,关于你......关于......她。” 她不确定穆白山是否喜欢自己,但她知道,她想他,她渴望他。

    穆白山没接话,他径直把车开到了黄浦江边。他知道夏舒云喜欢那滔滔江水的意境。对于这个救过自己,又对自己充满深情的女孩,他心存感激,也有愧疚。

    这是第二次与他并肩看江水,夏舒云还记得那天的喜悦和对穆白山的动心。只是感叹,江水依旧,而他却不可能属于她了。他们在江边一个空椅上坐下,四周无人,只有风和几只小鸟飘来飞去陪伴他们。

    “你救我的那个晚上,我和李天意,还有几个小组成员,正在商讨一项重要的行动计划。我信任你,舒云,但并不想你知道太多,为了你的安全,请你相信我。你只要记住,我们是为了我们的民族不遭践踏和欺负,而愿意付出生命的人,就行了。”

    穆白山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注视夏舒云的反应。她没有惊慌,也没有询问,就这样静静地看他,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穆白山抿了抿嘴,继续说:“我和天意两小无猜时就在一起,长大后,很自然就属于了彼此。这些天,我没回家,也没给你消息,确实是因为有大事要处理。我很抱歉,让你担心了。也特别感谢你对青山的付出。父亲说,青山最大的变化就是,他愿意自觉学习了。这都是你的功劳,舒云,真的衷心感谢你。”

    夏舒云幽幽地望着穆白山那张英气十足的脸,在心里悄悄跟他说,我并不需要你感谢。而我需要的,你不会愿意给我。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那晚就跟你说过,你看上去不像坏人。可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你是英雄”,夏舒云冲穆白山笑了笑,可穆白山看到的,却是她的眼泪,“你们很了不起,也很伟大。那以后要多加小心啊,你们的工作一定特别危险......”

    她说不下去了,纵然心里舍不得,这一刻,她还是想离开他,免得呆得越久,记忆越深,想忘都忘不掉了。

    夏舒云告诉穆白山,她想回家了。看他还想说什么,夏舒云咧嘴露出一个极不自然的微笑,夸张地作着开心状,“你不用送我了,快回去陪李天意吧。”

    她知道他在凝视她的背影,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心疼。她没回头看他,她永远不会让他知道,她好羡慕李天意。

    【10】

    穆白山追上夏舒云,执意要送她回家。夏舒云不再推辞,但一路上却没说一句话。

    下车后,她的一声“谢谢”拉开了她与他的距离,这让穆白山很难过。

    他没想到,她会对自己产生感情;而他知道,除了关心和善待,他无法给予她所渴望的。

    到家后,李天意还没走。看他回来,便迎上去,拉住了他的手,“你看上去有些疲惫,还好吧?”

    “这几天熬夜,是有些累了,不要紧,你不要担心。倒是你,这一个多月你到哪里去了?说实话,今天你突然出现,我虽然兴奋得不行,但也很意外。那晚分开后,我一直惦记着你,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你。甚至连伯父伯母都不知你的去向?”

    “为了躲避巡警和日本宪兵,我就没回家。跟孙启明他们一起去了乡下。你知道现在乡下比城里安全。”

    李天意已经依偎在穆白山的怀里。她似乎还没从一个多月前那个逃跑夜晚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穆白山抱着她,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不说了,对你来说,最好忘了那晚,别怕,有我在呢。”

    李天意抬头望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情不自禁吻住了穆白山的双唇。多日未见,穆白山的吻是投入且热烈的。李天意配合着他的热情,心里却充满了忐忑和恐惧。

    夏舒云照旧在放学后,到穆家给青山补习。只是,她开始刻意回避任何可能见到穆白山的机会,虽然她心里每时每刻都渴望着他。

    好在穆白山这段日子似乎很忙碌,她下课时,他还没回家,想碰到,并不容易。

    那个周末的下午,夏舒云教完课,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家离穆家距离不近,若在以往,穆白山肯定会开车送她回家。赶上周末时,还会请她喝个下午茶。

    知道李天意的存在后,纵然再渴望与穆白山独处,夏舒云也会在最后一刻说服自己,克制住对他的渴望,独自回家。

    她不想把周末的时光都埋在家里,听伯母的谩骂;又不再能跟穆白山并肩同行。于是她就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这样走到家时,天也就黑了,她面对伯母的时间就会短些。

    周末的大街上,黄包车、机动车、行人,没规矩地乱行一气,整个道路因此热闹得很。这份杂乱倒是帮了夏舒云的忙,让她暂且忘了失去爱人的痛。

    李天意的身影,是突然闯入夏舒云视线的。她不禁莫名紧张起来。李天意在离夏舒云不远的一家咖啡店门口,正与两个男人面对面鞠躬,她并没看到不远处的夏舒云。

    两个男人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三人便走进了咖啡店。夏舒云快跑了几步来到咖啡店门口,透过窗户,看到李天意三人坐了下来。她有些犹豫不决,要不要进去。

    心中的预感和不安,激起了她的勇气。她悄悄平复了一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推开旋转门走了进去。

    正值喝下午茶的时间,咖啡店客人不少。店里服务员不多,夏舒云走进去时,没人招呼。她便悄然走到李天意背后座位上,坐了下来。

    背后三人的声音,在舒缓音乐的伴随下,轻易飘进夏舒云的耳朵里。虽然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背对背的距离,还是让夏舒云听了个真切。

    “已经打探清楚,明天下午两点,穆白山会在明都大酒店与他们组织的人汇合,然后一同前往陆军医院,营救那条被捕的大鱼。”

    李天意的声音透着冷酷,夏舒云倒吸一口冷气,眼前浮现出那张面带微笑却毫无温暖的脸。

    “李小姐的情报,我们是否可以相信呢?” 其中一个男人轻声问。他的中文说得蹩脚,但能听得懂。

    “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您大可以放心。自从在狱中归顺了你们,自然不会有欺骗。说到底,我没有什么信仰,只想好好活命。”

    李天意说得淡然,夏舒云想起穆白山那天说,她是他的女朋友,他受伤的那个晚上,他和她在一起商量重大的行动。

    夏舒云并不知道穆白山和李天意他们在做什么,但她相信穆白山是好人,就如他所说,他们是愿意为这个民族付出生命的人。

    李天意的话让夏舒云突然间明白,她已不再是穆白山的战友,而是会给他带来灾难的敌人。

    夏舒云紧张得险些喘不过气来。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去告诉穆白山,明天下午对他和他们来说是危险的,一定不能去明都大酒店。

    她慌忙站起身向咖啡店大门走去,险些与一个迎面走来的侍者撞个满怀。

    侍者连忙道歉,并问小姐是否要结账,夏舒云顾不上理他,夺门而出。

    大街上等待客人的黄包车不少,她随手招了一辆,跳上去,吩咐车夫快点。

    车夫看出夏舒云心急火燎,没敢耽搁,一路拼命奔跑,可夏舒云依然嫌慢。

    好几次,她都站起来唤车夫再快点,吓得车夫高喊:“小姐请坐下,危险。”

    【11】

    终于到了穆白山家,夏舒云从书包里掏出铜板按在车夫手里,没理会车夫的告知,“小姐,不用这么多的”,快步跑向别墅大门,她祈祷穆白山此刻能在家,不要让她扑个空。

    谢天谢地,他在家。夏舒云松了口气,这才感到紧张后又放松的肚子,痛得没理由。

    穆白山跟着佣人走出来。看到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的夏舒云,连忙请她坐下,“怎么了舒云,出什么事了吗?”

    夏舒云摇了摇头,并没坐下。她急切地对他说:“先生快走,明天一定不能去明都大酒店。李天意已经把你的行动告诉了日本人。”

    “别瞎说,舒云,我没有什么行动。李天意又怎么可能跟日本人有交集。”

    穆白山不愿相信,但他隐约觉得夏舒云没瞎说。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否则怎会晓得他明天的行动。

    他从未告诉过她,不想她卷入危险。难道是李天意有问题?这是唯一的解释,但他不愿相信。

    “我没瞎说,先生信我。我刚刚在咖啡店看到了李天意,听她跟两个男人说起你明天的行动。先生快走,夜长梦多。”

    “不能一走了之”,穆白山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明天会有好几位同仁参加行动,我必须去通知他们行动取消,否则他们的命运不堪设想。”

    “我去!先生,我去通知他们,你现在就走,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回来。” 夏舒云觉出了生离死别的悲痛,她不想他出事,虽然他永远不会属于她。

    穆白山不同意,这太危险。无法给予夏舒云渴望的爱情,已令他愧疚不已。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为了自己而去冒险,他不值得她这样做,她也不应该卷入进来。

    “为你,我愿意。” 夏舒云冲穆白山咧嘴笑了笑,眼泪流了下来。

    穆白山心痛不已,不禁上前抱住了她。这是他第二次拥抱自己,夏舒云知道这不是出于爱。但这怀抱的温暖,足以让她心里踏实,让她有勇气去为他抵挡风雨了。

    “先生放心,我一个女学生,没人会注意到我的。我一定会把消息传给你的同仁们。但你要答应我,马上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穆白山在夏舒云的要求下,写下了同仁们的住址。她努力记住每一个字后,将那纸条别进衣兜里层。然后深深注视了穆白山一眼,“先生,再见了,保重。”

    穆白山望着夏舒云匆匆离去的背影,眼前模糊。

    【12】

    夏舒云按着纸条上的地址,一一通知过去。闻言者除了惊讶,也心存感激。他们并不认识这个女孩子,却无不为她的勇敢和忘我而深感钦佩。

    当夏舒云招了一辆黄包车,准备去通知最后一位穆白山的战友时,没想到与李天意打了个照面。

    夏舒云没有面对险境的经验,一个读书的女孩子,面对一个已投敌的特务,本能地感到了恐惧。她愣在原地片刻,猛地转身向远处奔跑。

    李天意何等聪明,她马上意识到,夏舒云看到她时的恐惧神情,绝不是因为心痛和憎恨她与穆白山的恋情,那么她肯定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这个猜测让李天意出了一身冷汗。

    绝不能让这个稚嫩的女孩坏了自己的好事。她体验过日本宪兵手段的残忍和毒辣,她可不想陪了夫人又折兵。

    李天意大叫一声:“站住!”

    夏舒云害怕极了,拼尽全力向前方跑去。她后悔平日里从没认真对待过体育课,否则现在也不至于喘得厉害,却跑不远几步。

    李天意没费什么力气就追上了夏舒云。她一把揪住夏舒云的衣领,“你跑什么,夏小姐?怎么见到我会如此害怕?”

    距离太近了,李天意那双透着阴冷目光的丹凤眼,像要插进夏舒云的身体里,她感到了那目光的锋利。

    “你让我害怕,也让我恶心。” 夏舒云喘息着,心里的恐惧却在这话说出口后,减弱了。

    “话别说得太早,夏小姐。也许接下来,你要求我,才能再见太阳。”

    李天意揪着夏舒云去了日本宪兵队。夏舒云在途中,趁李天意拉着她向前奔的当儿,掏出那张写满地址的纸条,撕了个粉碎。

    李天意毕竟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没想到应该先捆了夏舒云的双手。她更没想到,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会有这般勇气,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毁了线索。她愤怒地狠狠扇了夏舒云一记耳光。

    到了宪兵队,她把夏舒云交给跟她在咖啡店见面的那两个男人,气急败坏地说:“现在就去抓穆白山吧,该死的女人!他肯定不会去明都大酒店了。再不抓捕,恐怕他就跑了。”

    日本宪兵果然扑了个空。穆老爷抖动着花白的胡子,怒斥日本宪兵一定是搞错了,他的儿子怎会做违法的事情。

    碍于穆老爷在社会上的地位,日本宪兵不敢对他乱来,说了几句无用的狠话后,便没再为难穆家人。

    日本宪兵司令高桥横一在阴冷的审讯室瞪着夏舒云,一只手不停地摸着下巴。那个李天意,就是在他冷酷凶狠的目光下,稍微动些刑,便耷拉了脑袋。

    眼前这个柔美温婉的女孩,看着比李天意单纯得多,拿下她,更不在话下了。想到这里,高桥横一竟然笑出了声。

    夏舒云浑身颤抖。她害怕高桥横一的笑声,他的目光更令她恐惧。李天意坐在他身边,目光跟他一样凶狠,好像还有些愤恨和她读不出来的意思。

    “告诉我,夏小姐,穆白山在哪里?”

    “我不知道,好久没见过他了。” 夏舒云通红的脸庞和紧张的神情,让审讯者意识到,她在隐瞒。

    “哦,不,夏小姐,不要说谎,我不喜欢说谎的女孩子。你看看这位李小姐,就很懂事,所以不仅免受皮肉之苦,还能有享受美好生活的机会。”

    夏舒云瞅了一眼李天意,后者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

    “我没说谎,确实不知道他在哪里,好久没见他了。李小姐是他的女朋友,应该比我知道得清楚。” 夏舒云渐渐冷静下来。

    李天意没想到进了宪兵队,夏舒云竟能这般冷静,她气急败坏地冲上去,给了夏舒云一记耳光,“你胡说,谁是他的女朋友?不是你在喜欢着他吗?”

    高桥横一大吼一声:“够了,别在我这里说没用的话。再给你一次机会,他在哪里?”

    夏舒云闭上了眼睛,审讯室一阵寂静。高桥横一狠狠地搓了下双手,一挥手,冲着两个彪形大汉说:“来吧,伺候一下这位英勇的小姐。”

    【13】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夏舒云费了好大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审讯室没有窗户。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晕过去了。

    打手们的咆哮声,让她害怕得浑身发抖,忍不住痛哭流涕。她在恍惚中意识到,他们只要知道穆白山在哪里,自己就不用受酷刑了。

    腿动不了了,双手被捆在椅子上,似乎还通了电。她觉出了麻,试着动动手指,没力气。

    那个光着膀子的胖子,满身满脸都淌着臭汗。他打她最卖力,也让他自己气喘吁吁。

    他已经不止一次举着烧红的烙铁,威胁她说,时间不多了,这个滋味你若尝了,估计也就能闭眼了。

    夏舒云的眼泪已经流干,血水还在往地上滴。他们对她动刑时,她在绝望的哭喊中,恍惚看到了穆白山。

    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听了我的话,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打手们还在不停地问她相同的问题,“他在哪里,快说!”

    她心定了,这个问题只要一直在问,说明他就是安全的。她多扛一会儿,他就能跑得更远一点......

    【14】

    穆白山那天听了夏舒云的话,乘船离开时,黄浦江边还到处能听到报童的叫卖声。

    等他再次踏上外滩的台阶,那里已经无人卖报,取而代之的是满街的高音喇叭的喧嚣和呐喊,震得人耳朵疼。

    他于是好多年都不敢再去外滩,听不到那高音喇叭的咆哮,他能感到内心有了些许的安宁。

    暮年时的穆白山依然喜欢去黄浦江边看江水。外滩此时已成为闻名于世的地方。除了过去租界留下的古朴威严的建筑群,更立起许多能显示这座城市发展和变化的现代化大厦。

    他的听力已经减退得厉害,周围游客行人的叫喊欢笑声,在他听来都如蚊子飞过。

    唯有那滔滔江水,总能在他耳边翻滚起巨响,让他的思绪又回到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从未忘记过夏舒云,虽然他不曾有过她的相片,但她温婉清纯的模样像刻在脑子里一样,几十年来,在他苦闷无助绝望的时候,总能给他以力量和希望。

    很多时候,他都在想,如若当初没有上前请求她相助,也许她就能像许许多多平凡普通的女人那样,遇到一个爱她或她爱的男人,恋爱结婚生子。

    普通人的日子,不都是这样过的吗?怎就她不行呢?这样想着,穆白山后悔也恨自己。

    那几个被夏舒云救下的同仁,曾经在他面前表达过对她的钦佩和敬意。穆白山听过,没说什么。他不知道这些赞誉对夏舒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那一年,他向有关单位说出了夏舒云当初救下多名同仁的壮举,人们不禁唏嘘不已。

    奖章奖励都给了夏舒云的大伯父大伯母。他们的孩子也因是英雄的亲戚,而备受善待。

    可这家人在享受丰厚待遇的时候,竟然连眼眶都没红一下。

    青山再见穆白山时,也曾问过他,为什么夏老师总也不来了。他无法回答,只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也许很长时间都回不来。

    青山默默注视着哥哥,轻轻问:“有多远?” 穆白山回答不上来。青山不再问,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轻轻哼起夏舒云唱过的《虞美人》的旋律,穆白山搂住弟弟,泪眼朦胧。

    穆白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可他却总想去黄浦江边走一走。护工推着轮椅,站在岸边,不耐烦地陪他看江水,心里嘀咕着,这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还看不够。

    穆白山不说话,出神地望着远方。周围车水马龙带来的喧嚣,对他来说,依然如蚊子飞过。

    在他耳边清晰响起的,是夏舒云的哼唱,那么温柔,那么恬静,又那么凄楚得令人想流泪: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文 | 枫叶丰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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