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塞始终相信四月是一个会发生奇迹的时节。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从她中学时代翻到《科幻世界》杂志里燕垒生的那篇《西摩妮》中引用的诗句“冬青树叶上有了阳光的笑意,四月已回来与我们相嬉戏”开始。
包括很多年前的四月,她在轻盈起舞的柳絮中遇见过有趣的人;包括某个四月,她在泛滥成灾的柳絮池塘边望见了喜欢的人——她敢打赌,那个人是特别的——虽然她承认,记忆有时会自动美化,就像人们对着上世纪的女明星那些分辨率低到令人发指的照片赞叹她们后无来者的美貌,因为老照片自带柔光滤镜,就像她回忆起某个人的时候,满眼都是四月和媚的阳光,它并不像七八月的骄阳似火,却普照得整个世界都光亮无比,你甚至能闻见一些不知何处飘来的清香。所以她在某个瞬间好像突然明白了《阳光灿烂的日子》。记忆自己做了修饰润色,甚至篡改。比如说,其实何塞遇到西瓜这件事其实根本不是发生在河塘边,而是在教室里。
何塞第一次见到,确切来说是注意到西瓜是在一节日本文学作品鉴赏课上。那时她并不知道西瓜的名字,是老师点了很多节课的名之后她才确认的。
或许客观来说西瓜长得并不是那么好看,但是这时候可能不适合讨论客观主观的问题——因为在何塞的记忆中,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当她无意中瞥向右边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她无法形容的人,并且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侧脸。一生中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那时西瓜穿着运动卫衣和运动裤,略微勾着背在玩游戏,他觉得热的时候偶尔会把裤腿卷到膝盖处,露出他小腿上狂躁的腿毛。说实话,此前的二十一年里,何塞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觉得腿毛性感的一天。
那一天何塞谋划了很多搭讪的方式,但无一付诸行动。她觉得每周看到这两三次也是很好的,每周余下的这些时间里的期待也是很好的。当然,因为那时人们年轻而快乐。
而当她第一次看到了西瓜的正脸,是在一次下课时西瓜上讲台去问老师什么的时候。她整个人像是浑身战栗了一下似的,一种奇异的感觉电流般蹿遍全身。然后她呆住了,因为她确信,她曾经见过这个人。她仔细地回想,究竟是在哪儿见过的,她把那张明明并不精致却舒服到挑不出一点儿瑕疵的脸反复在脑海里勾勒,可只是越画越模糊,越画越陌生。等到不经意间突然想起时,却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她也在某个瞬间好像突然明白了宝黛的“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只不过何塞是一厢情愿地认定这个不曾有的前世之缘,西瓜对此毫不知情,甚至根本不知道何塞的存在。
但终究何塞还是强行让西瓜知道了自己的存在。在她离开他所在的城市之后。她几乎每天都要向他表白几次,男神十动然拒。这些时间里所发生的种种按下不表。在往后的日子她反复地回忆,因为他们只剩回忆,和所有无疾而终的单相思故事一样褪色。
又是一个四月。西瓜去了某家银行实习,毫不意外地选择了专业不对口但体面且有上升空间的一份好的工作。何塞觉得西瓜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他实在过于普通——这绝不是一个贬义词。因为在她眼里他是那么中庸,似乎总是在做一个最保险的选择,她私自把他比作是这个世界的平均值。而她自己,则是远低于平均值的那一类。所以她也时常感觉与他的相遇充满荒诞的意味。而现在,似乎回归正常的卢瑟轨道了。
西瓜来自一个人口净流出的大城市,所以在魔都的某985毕业后,他毫不意外地决心留在这里。何塞并不喜欢这样的城市,对她来说十八线小城镇的生活更舒适。她也爱屋及乌地喜欢西瓜的故乡,喜欢关于那边的一切,尤其喜欢他淡淡的苞米碴子口音。
西瓜是个典型的直男,没有癌变的那种。喜欢肤白腿长大眼睛的美女,一天要在PC、iPad、手机等各种终端玩好几种游戏,篮球足球的各大赛事都不会错过,和女生一起走的时候不帮着拎行李不舒服斯基,递水的时候事先拧开瓶盖,共同消费的时候抢着买单。以上没有一点是吸引何塞的——一般来说。但是西瓜并不属于一般情况。
每知晓一点关于西瓜的事情,何塞都会窃喜很久,虽然知道那些也许并没有什么用。比如,他是个左撇子,虽然从小被纠正用右手写字,但吃饭仍然是用左手;吃馄饨的时候会一大勺一大勺地喝醋;他的母亲是个很虔诚的基督徒,他是一个不虔诚的基督徒;他提过一个不爱学习的弟弟和一个搞不清负数运算的妹妹,他家似乎亲戚很多;他高中时有过一个女朋友,大学之后分手了,直到现在还是喜欢。
除了最后一件事她没敢当面问过之外,其他的事情他都是笑着说的。何塞之所以觉得他比自己高尚许多,就是因为他总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表情。他总是理所当然地承受过来,他在这世界上因为与人的各种关系而产生的各种责任或压力。所以你甚至感受不到他有什么压力,你会以为他过得很轻松。何塞之前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有一次她半开玩笑地画了一张魔都飞往他家的机票,而后来她才得知他都是坐直达列车回家的,一整晚靠在硬座上睡。那时她突然产生一种很惭愧的心情,觉得自己的揣度是多么无知。
西瓜工作以后,朋友圈发的全是银行的广告,何塞完全无从窥探他的生活,偶尔想搭个话也是寥寥几句就结束于推销信用卡。
她看见他最近的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办公室里,他应该是脱掉了外面的西装,穿着白衬衫,旁边还有几个也穿着西装的男女同事。他长得和以前一样,她想,只是看起来圆润了一些,但没什么不好的。他仍旧一手戴着手表,一手戴着手环,鼻梁上架着个黑框眼镜,像是什么也没有变。她忆起曾经那个充满少年感的他,恍若隔世。
四月。又是一个四月。然后等待下一个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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