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火 》
父亲生前回忆起三十二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山火之灾时流露出超然于世的神情,而持续燃烧七天七夜的大火终究带走了一些原来注定永恒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矗立的场景,以及接踵而至的一阵暴风雨。在幸存下来的人群中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睁着眼睛,仿佛一只百足虫身体保持着蜷缩的孤独姿势。多年以后的雨夜,我手拿着一个梨子,走出表姐租住的屋子。小区村民平静地关上又打开房门,笑声和低语声在彼此的院子里觥筹交错。父亲平乏的人生就像电影般艰难浮现在眼前,一切后悔都将迟到,我竟莫名地失声痛哭。如果回忆意味着找回一片快乐和自由之海,我的记忆就像是一滴苦涩和透明的水珠。因此我过去的生活在父亲曾经拥抱我的温暖时刻短暂地驻留。
一九八七年的冬天一个男孩孤独地游荡在夏村漫长的黑夜,我父亲的忧伤与痛苦却因此变得更深沉无助。故土的灵魂如同临近的脚步在喧嚣中重返记忆的现场。这个离奇的故事由一场看似漫不经心的大火引起。我哥哥Q在家族光辉的历史里代表着一个可耻的大转折,现在Q的坟头上终年长满野草,无人注意,似茫茫无边的荒野。我哥哥Q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个十月里始终保持着似是而非的笑容。在那个灾难的黄昏里父亲和其他家族成员正疲倦地奔波在高耸的山顶和狭小山谷之间转移一件件堆积的家什,期望城里消防局的帮助已经是一种可怕的奢望。我父亲当时瞥见他这个内向的儿子脸上一副痛苦的神情,仿佛溺水而亡的人做着最后的挣扎。我父亲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一抬腿将Q扫向身后焦虑的村民,他不知道Q的精神在他粗暴的对待中开始了恐怖的变异。Q从地面爬起,转身面对山谷遥远的烟火,眼神清澈,消失了片刻的轻松重新回来啦。然而绝望与不安继续感染了剩下的村民。我母亲一把将Q拉到身后,脸上一副慌张的表情,Q还未能从解脱的境遇里走出,就回到了内心激烈的挣扎中。Q低着脑袋,身体孤独地蜷缩着,又被我们想象成一只百足虫的模样。这一个个延伸的瞬间场景决定着我在描述这个故事时无法带着家族淡漠的天性去解答众人的疑惑。为什么在致命的火灾中做到无人伤亡啦,谁是肇事者啦,村庄又如何恢复往日的喧嚣和骚动啦,我的母亲在一个月后生了我啦,我的父亲和Q关系终于开始缓和啦,一切走向都显得那么美好啊,可是如果你知道拥有别人一个秘密是你终身的秘密,那么你这辈子就别指望像他们表面上那样生活得轻松活泼。Q 去世是在发生火灾一个月以后,我脆弱的母亲正远在镇上的人民医院,大姨和我的父亲神色紧张,母亲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回荡在产房外的院子里,Q坐在清晨门口的台阶上认真地剥花生吃,他的脚边堆着湿漉漉的花生壳,显然Q把我的出生当成了一次长途跋涉。当我终于呱呱坠地,最高兴的显然不是已经晕过去的母亲,也不是默默地流眼泪的父亲,更不是睡在茅草屋里处事不惊的爷爷奶奶,Q一阵哈哈大笑。我的哥哥像末日世界的英雄走向他人生最终的胜利。Q摇摇晃晃地摸到经过镇上繁荣的菜市场外的那条大河,眼前一片波涛汹涌的场景使Q联想到自己纵火烧村的罪恶,他的哭泣在围观的人群中像是一次告别的表演。人们失去兴趣的散开时,Q满不在乎地站在河岸的堤坝上,把口袋里的一把剪刀举在太阳下仔细地查看着,父亲用它戳破过Q的屁股,那个无法愈合的疤痕隐隐作痛着。Q幻想过神笔马良的生活,他是我哥哥唯一羡慕的对象。Q很早就明白现实和神话的隐喻性的相似处,两者都是恶的,即善的美好的另一面。Q忘了世界不仅仅是为他设计好的事实,他无法超越小小的年纪去思考未来的人生。在大火中失去的只是一些并不重要的东西。年轻生命的消逝才是长久的悲伤。Q失足跌落浩浩荡荡的大河,那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却在堤坝的一处灰暗的缝隙里闪闪发亮,我父亲意外的在同一天得到一个儿子又失去了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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