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肆虐阴影下的故事,不免都要沾染上不安与焦虑,《幽闭恐惧》讲述的正是罹患幽闭恐惧症的主人公言默,因突然暴发的疫情致病情加剧,在亲人陪伴下从几近自毁的病态,到撕裂恐惧自我平衡的一段心路。就是这样一个素简到几乎只着重情绪变化,而刻意淡化情节的心理小说文本,作者仍凭藉强大的心理构建能力,紧紧抓住读者的心。
一篇心理小说的成功,至少应当是包含两个方向的心理掌控。一方面是趋内,对笔下人物心理状态逼真地描摹,这是引读者入戏并产生共鸣的根本;另一方面是趋外,对作品阅读受众心态的掌握,能恰好到处地触动读者心弦,又不至于让读者过分沉溺于人物的情绪,适时的引领其出戏。
开篇一家三口看似闲适的日常里,隐伏着的不安,成功地逗引起读者的关注;跟着疫情爆发,引爆言默的极端病态,将读者的情绪拉坠到压抑紧绷的状态,甚至敏感些的读者至此会有些微的心理不适。读者的共情,正是人物心理塑造成功的佐证。相较于作者对人物的决绝——毫不留情的剖析展示人物病态。对于读者他还是满怀善意的,很懂得适可而止,放出了一个惊悚细节(虽然听着不大善意)——电梯奔逃。
言默被电梯触发病状,怆惶间误入血淋淋的操作间。惊悚的细节,乍看是作者对读者不怀好意地恫吓,实则是用血腥刺激读者神经。刺激完了呢,心里的压抑不适还有吗?怕早随着飙升的肾上腺素被甩到九宵云外。用笔上的适可而止,不任由情绪泛滥,将读者适时地从人物的负面情绪里拉拔出来。完成趋内的心理掌控后,又笔锋轻转便完成趋外的掌控。
将读者带领出不适区后,接下来作者又给了一段温情的过渡:热心少年带领言默走出电梯间,迎接主人公的是漫天星光和朋友们笑脸相迎。这段细节不仅是隐寓全篇的脉络(电梯象征幽闭恐惧,星光与朋友象征正常的生活状态),也是情绪过渡,将文本由对病态的呈示过渡到言默的自我救赎。
怎么过渡的呢?咣,少年不见了,像从来不曾出现。这那是让言默坐电梯?分明是让读者坐过山车,精神上的飞跃下潜全不由已,皆在作者指掌间。小小的带着惊悸的一点细节,转眼就脱离了前文的沉郁切换成紧张。想尖叫嘛,不着急。言默已经在这恍惚得真假难辩的惊悚,与长久得似望不见尽头的幽闭里沉默地嚎叫,幻像、自伤、灵魂的脱离、与恐惧对峙,那一点绿莹莹的幽光,琐住了言默的灵魂,是他所有恐惧源的郁结,几近自毁式的撕裂。临近爆发点,然后又突然收住,被言语唤醒。一系列的情绪迸发,丝滑又流畅。
不能自毁,还有亲人,他还有父母早逝的侄子,与年迈的恩深似海的继母。求生的本能与亲情的温煦,拦住了言默对痛苦妥协的下意识。亲人爱与关护从不缺席,余下的便只余言默自己去抖落开那郁结的一团,去直面恐惧的成因,回溯来时路:年轻时美好但很快逝去的爱情,像初初定情时暗夜里由车灯营造出的光区,幻美却与庞大的暗夜不成比例,给了慰藉也添了伤害;少时被乌云与暴雨铸成的幽闭,在认知自然的可怖之余,也是有过本能的嘶吼与释放;儿时,保管员对淘气孩子的惩戒,或许算不得恶意,但被孩子激怒后的逼迫,却是催化恐惧并无限放大的,寻常人突然爆烈出的邪恶,给幼年的言默种下了幽闭恐惧的源,灵魂与身体制撕裂的根,这根源在孩子心里暗长,成为多年后言默下意识里的自我毁弃。
小言默哭着说“是……是……”的省略是笔触克制的极致,也是妙绝的留白,完完全全摄取住读者的神魂,他是被迫说完了,然后羞惭惊惧的迸裂?还是无论如何不愿被拿捏,刚烈欲折的爆发?无论那一种,都不是小小孩童所能承担的惨烈人性的拷问,于是郁结成伤辗转四十年。保管员该当言母的那一巴掌,他偶然迸发的恶意,成了笼罩言家四十余年挥不去的阴影?
言母痛快淋漓甚至粗俗的叫骂,把读者跟着小言默一道被撕扯的疼痛,一并愤怒地渲泄了出来。因此,读者也大概率忽略了,作者完成了对笔下人物残忍且决绝的心理掌控后,又借着言母怒骂的小细节,不经意地帮读者完成了极端情绪的抽离。缓释还不够?还是心疼小言默,恨不能俯身直冲进书页间活撕了那保管员对不对?要的就是是读者心疼之下的心神激荡啊。
余怒未熄不可怕,作者有的是办法:哥哥心疼的脸与侄子担忧的表情无缝转换,瞬间就转换了时空;再来个怪老头,怪言怪语,恍惚成空的惊悸,还有什么愤怒不能被转移。突然的小细节,落定成一场虚惊,好友亚辉的证实里,读者的心跟着方默一起落到了实处,作者是又一次不着痕迹的完成情绪过渡。
言默残忍的曾经,近四十年的煎熬彻底被打碎撕裂,哪怕直到文末最后一字,作者也未曾提过言默痊愈的字样,那不符合现实,但读者就是跟着心定了。那是来自感同身受的领悟,是作者对读者心理恰如其分的掌握。
碎裂掉最惨烈决绝的过往,先前一直笼罩在人物身上悲凉的宿命感被打碎,抵达余生温情的平静。言默身上所累积的不幸与病灶,或者很难在现实里寻到与之完全吻合的个例,但桩桩件件拆分开来,却都是不难在寻常的生活里寻到原型的。加之言默病状的转变,还与大环境下疫情的平息相印合,个例便也有了它的典型性,折射成独特的社会事件下的社会病。
严肃与深刻的立意之下,这个文本仍然是温暖的,作者最终捧出的主题,仍然极具人文关怀,保有一贯昂扬的格调。当疫情暂时切断了人们的社会关系时,亲情的牵系就显得犹为重要,言家三代人之间的相互依赖,互为救赎的温情,恰是特殊背景下的中国伦理关系的缩影。
表面上看,言默似乎更像需要被救赎的弱者,而言奶奶与言语充当的是陪伴与救赎的角色。然而,别忘了走出幽闭的电梯后,言默是“能让人产生依赖与倚靠的稳重的兄长。”四十年心理疾病的反复折磨,仍不能改变他作为侄子与母亲依靠的坚持,所以即便在最失控的病态之下,他仍然本能地渴望救赎与自救,而不是彻底放任自我毁弃。他能被亲情与家人的爱成功救赎的因由,又何尝不是他植根灵魂的对家人的责任与爱。
话多的言语,小说里的一抹阳光,是言默的小太阳。可细细思量:父母早亡,祖母渐衰,叔叔又倍受心理疾病的折磨。谁又能说他看似没心没肺的乐观,不是另一种自我平衡的结果,他其实只是个大孩子啊,他不过是知晓老迈的祖母与受困于隐疾的叔叔,是他不能再失去的唯二的至亲,所以他才会惯性乐观,在言默的病中熟稔地呈现出照顾者的姿态。
对言母而言再多的坎坷也会过去,儿子、孙子是她活着就该担起的责任,也是她此生最大的慰籍。她的坚持里,有与生俱来的勇敢与善良,有被生活磨励出的豁达,也未尝没有他对言默兄弟童年受创的愧疚,文中虽未明写,言默兄长留有心理创伤,但那段经历会成为他的人生阴影,却是无疑的。更何况长子的早逝,与次子的病状,在一个视他们如已出的母亲心里,也会天然的带有心疼与照顾不周的悔愧。
如果说,言语与言母在言默的这段经历里,担当的是救赎者的角色,拯救言默脱离心理疾病的泥淖的同时,言母也是将自己拔离了那些本不应由她承担的悔愧,言语则治愈了心底关乎父母早丧的亲情缺失,让自己免于再历丧失至亲的苦痛。
言家人,似绝大多数普通如你我的平凡人。并未被命运偏爱,生活千疮百孔,人生漏洞百出,被岁月烙下累累的伤痕,但因着亲友之间这份相互的爱与抚慰,平凡人也能成就佛陀,以爱为桨终成弥渡。这俗世原没有救世主,不过是情感牵绊下的相互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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