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刚入夏的时候,我从做了三年的公司辞了职,开了一家小餐厅,虽然收入微薄,但却是我一直想过的日子,简简单单,无拘无束。一些朋友和以前的同事, 纷纷赶来为我庆祝。
餐厅开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很安静,没有喧闹嘈杂。大家聚在一起,说说各自遇到的奇人异事,问问我以前在公司好玩的事情,几杯热汤下肚,气氛很快就被炒热了起来。“喂,rain,现在你都当上老板了,什么时候找个老板娘啊?”酒过三巡,话题自然到了个人感情之类的事情上。“不急,不急,过两年再考虑。”我笑着说。“都奔三了,还不着急,莫非你喜欢的不是女人?”身旁的同事忽然插嘴道。“当然不是了。”我连忙否认,随后喝了一口酒。“你们懂什么!”一个朋友不慌不忙的开口说,“人家只是从来不和女生确定关系而已,浪子啊浪子,就是那种四处沾花惹草却从来不安定下来的啊。”“哦,原来如此,只会做爱,从来不爱的意思啊。”他们一同起哄起来。说完大家一边笑着一边又碰起酒杯来。
“从来不爱吗……”也许是喝得有些多了,忽然莫名的伤感。那件事后,只要一提及“爱”这个字眼,我的思绪就会不可避免的回到那遥远的时光里。以前我总会立刻打住,今天却不知为何怎么也阻止不了回忆的进行。我坐在座位上,周围热闹的声音渐渐退去,我的整个身心都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时我刚刚进入大二,成绩不尽如人意,感情方面也没有丝毫进展,总之一切都不太顺利,浑浑噩噩的进入了寒假。在家中经常回想起那些令人难过的事情,终日郁郁寡欢,于是我决定独自出门散心。
想了好久,最终决定去一个叫雪镇的地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会选择那个地方,可能是听别人说起过之类的,后来想想发生过的事情,觉得可能这一切都是命运的指引。下车时已是傍晚,空中飘着雪,天阴沉沉的,大地白茫茫一片,看上去怎么也不算是特别的风景。本来也不需要美景,出来散心罢了。
找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放下背包,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偶尔几片雪花飘进屋里,落在花盆在上,瞬间消融,闻着那清爽的空气,心里也舒坦了几分。忽然看见了楼下的石子路上站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裙,腰间系一根蓝色丝带,一头银色长发的女孩子,非但穿着裙子,连一件厚实的外套都没有。“喂,你冷不冷,用不用我给你拿件衣服。”我冲着她说。她似乎很惊讶有人和她说话,抬头看了看我说:“不用了,谢谢你哦。”她的声音如风铃般清脆动听,说完便向远处走去,消失在了我视线里。“奇怪,是这里的房客嘛?”虽然有些疑惑,但姑娘爽朗的声音和清秀的外表却让我在睡前回味了好久。
第二天早上我和老板打听那个女孩,“银色长发的姑娘?我们店里没有这样的人啊。”旅店老板说。“这样啊,也许是我看错了吧。”我只能这样回答。“你不会是遇上雪女了吧?哈哈。”“雪女?”“就是传说中经常出现的,在雪中现身的美女,以色相勾引男人之后吸取他的魂魄之类的。”似乎在哪里看过这样的故事,不过昨天那样温柔可爱的女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像是那样恶毒的人。我不愿意相信那是什么冷酷无情的雪女。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想。不管怎样,我只想尽快再找到她。一连三天我都没有见到那个姑娘,心中不免有些失落。这三天来我虽然也一直在外面散步游玩,但是心里却时刻挂念着白裙姑娘,经常便向小店老板之类的人打听关于她的动向,在街角人烟稀少处还会特地走进去看看,希望能够在那里邂逅她,但结果总是不如人意,就连住在这里的人,也没有一个知道她的存在。也许真的是雪女?我也曾这样怀疑过。不过即便有过这样的想法,也依然无法打消我对她的热情,不,或许说,正是由于这样的神秘感,和我几天来苦心追寻的经历,让我对她的向往变得更为深沉。爱这种东西,与其说是忽然发生,不如说是在绵长的想象中悄悄酝酿起来的。
傍晚时外面飘起了雪花,虽然不是暴风雪那样的狂烈,但至少也是让人一眼能够慨叹“好大的雪啊”的程度。我打开了门,没穿外套就出了旅馆,独自去中寻找她的身影。我走到一片湖泊,湖畔一块积雪的石碑上依稀还能看见它的名字:静云湖。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春夏季节的时候想必会是相当漂亮的风景。“喂,你冷不冷,要不要穿上外套?”一个熟悉的、铃铛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惊喜地转过身去,一个撑着伞的白裙姑娘站在我眼前。蓝宝石般澄澈的双眼,银色的长直头发,生鲜豆腐般的皮肤,毫无疑问就是我苦苦追寻的那个人。
“你怎么会带着我的外套?”因为一时想说的话太多,最终说出口的第一话,现在想来也是十分可笑。“去了你的房间,发现你不在,却又没有穿外套,就拿着它来找你了呀。”她把外套交到我手里,笑着说。我确实因为一时心急了穿,不过……“去了我的房间?……”我沉吟,“我特地把房门锁上了啊,是旅店老板帮你开的门吗?”她摇摇头:“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出现在那里了呀。”“意思是,凭空出现?”“算是吧。”“所以……你真的是雪女?”
“算是吧,但又不完全像传说中那样,这样说也不知道你相不相信。”她一边叹气一边走向了旁边长椅,直接坐在了积雪上,双腿蜷缩,用手环抱着,仿佛椅子上的雪并不存在一样。“我相信。”我说,“所以我才会来找你。”“真的吗?”“嗯,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答案,我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是那样可怕的雪女,也实在想要见你一面。”“你不怕我害你吗?”她转头用那双蓝眼睛看着我。“不怕,只怕再也见不到你。”“那也没有办法呀,不下雪的时候我就是无法出现。”她说。
“无法出现是指……”“就是消失了,就像熄灭的火焰那样,虽然还有再被点燃的时刻,不过在那之前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状态。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否认我的存在不是吗,也要允许世界有我这样特别的人存在啊。”“确实如此。”我走到长椅那坐到她旁边,伸手搂住了她,虽然她的身体和积雪都十分寒冷,但我的心里却不断地涌动着爱情的火焰。雪女也好,正常人也好,不过是所谓的称谓罢了,对此刻的我来说,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生性与大多数人不同的姑娘而已,我从心底里这么觉得。
“那么我该叫你什么呢?总不能一直叫你雪女啊。”我说。“我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实在不得不说的时候,总是瞎起一个。”“那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看了一眼前面的湖泊,“不如我就叫你阿静好了。”“当然不介意,不过,起了这名字又有什么用吗?难道你明年还会再来不成?”“当然了!”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每年下雪的时候,我都会来找你的。”“真的吗?”她忽然抬起头看了看我。“你不愿意吗?”“这倒没有……”她垂下头,“不过,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你真的不怕我吗?我可是会在雪停之后会瞬间消失的哦,我可是传说中食人魂魄的雪女哦。”“尽管来吧,即便死在你的怀里,又有什么可惜呢?”
“曾经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阿静苦笑着说,“也说每年冬天都会来看我,也就来了几次而已,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从此我在这再没有亲近的人,见过我的人要么怕得要死,要么把我当作风流艳遇的对象,在他之后用心找过我的,就你一个。所以我害怕,你也会像他一样……”我想象着她过往的日子,独自一人没有来由地在这个世界出现又消失,举目无亲,即便偶尔认识或爱上一些人,也因为那捉摸不定的见面时间而无法交心,渐行渐远。想来这心情,一定是忍受了十分漫长的寂寞吧。我紧紧抱住她,说:“放心吧,阿静,在我有限的生命里,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虽然这话语十分简单,不过我当时确实想不到更好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对于一个害怕受伤的女孩子,一切的言语似乎都是多余,我只能将这炽热的感情倾注在紧紧的拥抱中,她柔软的身体彻底陷在我怀里,四唇相接,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开出了互相缠绕而成的梦幻的花朵。
思念阿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因为既没有地址供我写信诉衷情,也没有办法在不下雪的季节里赶赴雪镇去见她。当我在那个冬天结束回到学校后,就陷入了完全无解的情感状态中,一面深沉地想念那超凡脱俗的动人女子,一面又不得不承受这漫长的等候。我不断地看着雪镇当地的天气预报,但是在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永远都是那一成不变的、晴雨交加的日子。
曾经爱过阿静的人,恐怕也是因为受不了这痛苦的等待而最终食言了吧,我想。然而这世界上的感情,或许真是越得不到便越会使人珍惜。在这种漫长的等候下,我对阿静的思念非但没有受阻,反而与日俱增,丝毫没有因为太过难熬而索性停止的念头,我每天都在期待着下雪天的到来,一旦在天气预报中看见了下雪的预兆,就立刻买车票赶往雪镇,在静云湖边等待着心上人的到来。认识阿静后的第二个冬天,就是在这种甜蜜而兴奋的状况下飘然而至。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阿静的脸上洋溢着少女般纯真的笑容,和她那与世隔绝的冰冷肤色形成奇妙的反差。“说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我说。我们一同在街道上闲逛,在无人的山坡上玩雪,彻夜不眠,直到第二天凌晨看着升起的太阳渐渐将她和白雪一起化为乌有。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每当她消失后我还是会不可避免的感到无可言喻的落寞。“对你来说,消失又出现的感觉是怎样的呢?” 那天我们在附近的山顶上瞭望四下的风景,小镇清冷而不失韵味的街景尽收眼底,周围的山峰也此起彼伏地横卧着。我们坐在雪地上,共看这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唔……就和睡觉差不多吧,”她想了想,说,“无论相隔多少时间,当我有意识时,上一个下雪天总是恍如昨天的事情。” “真好啊,这样就能很快度过另外三个季节了。”“不过相应的,我也永远无法见到另外三个季节的风景啊……”“……”“我只能从书里看见春花、烈日和枫叶尽染的模样,偶尔也想亲眼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色。”
或许是由于天生的限制,阿静对这个世界(尤其是和冬天无关的部分)总是充满了好奇和热情。她一有空就会去书店里翻看世界各地的照片,对我从别的地方带来的特产也十分着迷,而只要我们回到房间,她就会第一时间打开电视看野生动物的纪录片,屏幕里的一花一草对她来说都是无比新奇的东西,更不用说那根本不会在雪天和小镇上出现的狮子、羚羊之类的动物了。我坐在山顶上,望着她的侧脸,想象她从各种图书和录像中努力了解世界的情景,敬佩之余,不免感到心疼。
“咦,你看那是什么?”她忽然叫道。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远处一片绿油油的丛林异常显眼,从跟刚才看到的街景对比来看,那丛林大约横竖各跨越五六条道路的距离,像是从异世界置换而来一般,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散发出翠绿的光芒。“好像……是一片树林。”我说,“可是树叶全都没有凋谢,都好好地在那里,一片茂盛,真是奇怪。”“这就是春天的样子吧?”她痴痴地说。“哦?春天吗……虽然季节不对,不过只单看那一片绿树成荫的样子的话,还真是和春天一模一样。”“真好看……”阿静的眼神里透露出向往的光芒。“想去看看吗?”我说。她摇摇头:“那里没有下雪,我一去就会消失的。”“也是啊……真可惜!”我抚摸她后脑的秀发,同情地说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阿静沉思了一会,说:“如果带上小镇的雪,或许可以在那树林里多待一会儿,不过那样的话,一旦雪融化了,我就彻底消失了。”“彻底消失是指?”“就是再也不会出现了,应该就是所谓的死亡吧。”“那还是算了。”我抱紧她说,“总有别的方法能让你感受春天的。”“嗯……”
第二天一早,我就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副望远镜,兴冲冲地带着阿静到了昨天的山顶。“快拿上这个看看!”我兴奋地说道。“哇!”她激动得叫了来,“这眼镜好神奇!所有东西都变大了。”“快看看那个!”我说,“我们昨天看到的神奇树林。”她挪了挪望远镜的位置,似极其认真地在镜片里寻找那片桃花源。“找到了!”她说,“里面原来有好多植物!还有小溪,桃花……”“你认得出桃花?”“书上看的,”她一边仔细地看着望远镜一边说,“这次是第一次看到真实的桃花,那可真美。”
看着她一脸幸福的模样,我在一旁也感到心满意足。我们站在飞落的雪花下,望着远处一片春意盎然的树林,若非亲身经历,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不过真要说起来的话,就连阿静本身的存在,也早已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范围,这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让我们的爱情愈发变得如梦如幻,无比浪漫。我从背后紧紧抱住阿静,亲吻她的后颈和细巧的肩胛骨。她抿了抿嘴唇,放下望远镜,也握住我在她腰间的手,转过头向我深情吻来。
这种充满幸福的冬天一连持续了三年之久,这三年里,我们每一段在一起的时光都是那样的甜蜜,也都是那样的短暂,刚刚到达快乐的顶点,就因放晴的天空而戛然而止。不过只要仍在冬天,就永远会期待下一场雪,每当空中飘起了雪花,我都会像个孩子般雀跃,心跳骤然加速,以一颗仿佛完全没有受过伤的心迎接生命中最爱的人。
“给,这是送给你的礼物。”“这是……?”“永生花,”我说,“一种运用特殊工艺而使花朵永远鲜艳的办法。”“啊,这么神奇……”她将信将疑地打开了手中的长条形盒子,一枝精致的浅蓝色玫瑰静静地躺在其中。“我觉得这个颜色特别适合你,”我笑着说,“更主要的是,虽然经过了一些加工,不过你终于可以触摸到真正的花朵了。”说话间,她已将那朵蓝玫瑰戴在了自己的头顶上。那花朵配上她银色的头发真是令人过目难忘,她轻柔地抚摸着头顶的鲜花,那姿态优雅得好像一只正在聆听情话的天鹅。“实在是太感谢你了,rain先生!”她向我扑了过来。为爱人最真心的付出令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乐。从那一天起,这朵蓝玫瑰就像是长在她身上一般,随着她一同在晴天消失,在雪天出现。我为这感到无比满足,好像我生命的一部分也因此永久地融入到了她的生命中一样。然而这一切从第四年开始,就发生了宿命般无法更改的转变。
那一年的寒假前,我因为参加学校里的足球比赛而不慎左腿骨折,在倒地的那一刹那,我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糟糕,可千万不要住院啊”,然而事与愿违,从检查到手术到康复,正正好好花去了我整个假期的时间。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望着外面飘落的雪花,想到阿静在远方痴痴守望我的情景,便觉得心中如刀绞般的难受。待到稍微能下床后,我撑着拐杖坐上车,期待尚能在雪镇见到阿静,可惜的是,到那以后,天气逐渐回暖,再也没有下过雪,也自然没有见到阿静。
她一定很失落吧。我想。她曾经遇到过一个令她心动的男人,而那个男人也在某一个冬天后就杳无音信,今年她没有见到我,恐怕又会让她想起同当年一样绝望的心情吧。一旦想到此处,我就忍不住为她心疼,便决心来年冬天,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去雪镇见她,并向她说明事情的原委。
“啊,好严重,一定很疼吧……”次年,阿静看着我腿上因打了钢钉而留下的黑色痕迹说道。“现在当然好啦,”我说,“那时候也没有很疼,因为满心为无法见你而感到郁闷难忍。想着你一定十分难过……”我放下裤腿,抖了抖,便和她一起继续行走在静云湖边的小路上。“确实挺难过的,”她说,“本来还打算见到你的话对你发脾气的呢,后来一想到连能不能再见到你都不知道,就更难过了。”“还好我今年出现了。”我笑着说,“你有机会对我发脾气了哦。”“哼!”她捶了下我的胸口。
忽然,阿静“啊”的一声,“扑通”一下坐倒在地,一手捂住肚子,表情看上去十分痛苦。“怎么了?”我蹲下身子,惊慌地看着她。“没什么,只是……”她顿了顿。“只是什么?”我着急地问。“哈哈,中计了吧!”她忽然笑道。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她另一只放在地上的手就揉好了一只小雪球,向我扔来,冰冷的雪砸在脸上,几颗雪粒顺着脖子落进了我的衣服里,寒冷难当。看着我瑟瑟发抖的样子,阿静咯咯直笑。“好哇你!”被恶作剧的我也不甘示弱,从地上抓起了雪,准备朝她扔去。 阿静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笑一边逃跑:“是你叫我对你发脾气的呀!谁叫你去年不来找我。”“可是真的很冷啊!”我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雪朝她掷去。“不是和我的身子一样嘛,你也嫌我冷咯?”她躲过我的雪球,弯下腰来准备朝我反击。我们就这样嘻嘻哈哈的在一片枯木之间打着雪仗,地上厚实的积雪仿佛取之不尽,让我们在这里尽情抓取所需的弹药。我们叫喊的声音在这里显得特别空旷,雪球击打和落地的“噗,噗”声也此起彼伏的很好听。谁都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咦,这是什么?”阿静刚抓起一把雪,就对着地上好奇地说道。“我不会再中计了哦!”我站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笑着说。“不是啦,这底下好像有东西。”她把手中的雪球放下,蹲下去刨起脚边的雪。她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也走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已经露出的那部分里,零散的雪和泥土底下,能够清晰地看到一条破旧的、像是黑色棉被之类的东西,但是却又总觉得有些不同。我也蹲了下来,和阿静一同挖了起来。渐渐的,更多的部分露了出来。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们的心里都有了眉目。我和阿静面面相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不是被子,而是一件衣服,而露出来的部分,是那衣服右手的整个袖子管,以及从袖中伸出的右手白骨。然而更令人吃惊的是,那只右手紧握着一条尚未褪色的蓝色丝带——无论是材质还是颜色,都和阿静衣服上的那根腰带一模一样。
“结果出来了,是外地的一个作家,几年前不知去向,谁都不知道去了哪,原来是在赶去幽会情人的时候摔倒在路上,由于那天风雪太大,没过多久就被雪埋住,也就一直没被发现尸体。”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我让阿静先回房间,我自己一个人报警、录口供。当晚从警局出来雪势愈大,我回到房间时已经好似满头白发。“rain先生……”阿静坐在沙发上,语气平静地问我,“在去年以前,曾经受过什么严重的伤吗?”“骨折的话去年是人生中第一次,别的毛病……最多也不过是小时候得过一次荨麻疹,总的来说应该还算是健康的。你怎么问这个?”我一边拍去身上的雪一边回答道。“果然……”阿静的声音虚弱又低沉。
“果然什么?”“我说,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人是我杀的吗?”我的心忽然一颤。“你在说什么呢?”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警察都说了,只是当事人的意外而已。”“谢谢你特地编了那么多谎话来哄我,只是……”阿静说,“警察和你的对话,我全都听到了。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我躲在窗外面,听到了一切。”我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是好。脑中还在不断回想着警局里人们的讨论“——莫洺,死时年龄28岁,据姐姐所称,他每年冬天都会来雪镇度假,后来他不幸患肺癌,重症住院,但那年冬天仍顽强逃出医院,来到这,随后便音信全无。现在尸体已经腐烂不堪,尸检也查不出死因,不过如此虚弱的病人在那样的漫天风雪下,会在赶路途中突然死去也是难免的吧。”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他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要坚持来雪镇呢?”“雪女啦雪女,”一个中年警官大声说道,“那一年他姐姐还来找过我们,说什么觉得自己的弟弟被雪女勾了魂之类的,当时不以为意,不过现在来看还真的有这个可能——他直到死去,手里还紧握着一条蓝色丝带不是吗?说不定这就是那雪女给他的定情信物呢!谁晓得那可怕的雪女最终还是夺了他的魂,唉,雪女的诅咒啊……”“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回过神来,听见阿静在房间里说道,“这就是我的腰带,那是我曾经留给莫洺的纪念品,是我杀了他。”虽然这么说,可是就连阿静自己也不禁落下了眼泪。
我望着她,最初的震颤渐渐平静下来,头脑也清楚了不少:“不是的,如果真的是你杀的话,你就不会再挖他出来。况且我去年也没有来找你,如果你真的要报复,恐怕我现在早就不在这里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你骗不了我,阿静。”“是我!”阿静失声痛哭起来,“一定是我……是我给我爱的人带去了厄运,rain先生以前也从来没有骨折过不是吗?如果你再继续和我在一起的话,你的命运就会和莫洺一样,一定也会被我害死的。那个警察说得一点都没错,旅店老板说得也没错,都市传说也没有错,我就是那个会给人间带来灾难的雪女,无论我自己再怎么做,被我爱的人都注定会死去,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命运,这就是雪女的命运啊……我的确不该活在这里残害世人……残害你……”阿静声音因抽泣而颤动不已,她双手掩面,已经没有力气再说更多的话。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在她身边坐下来,紧紧抱住她,努力抚平她的情绪,“那些都是无稽之谈,雪女的诅咒啊什么的,怎么可能真的有那样的事。莫洺的事只是巧合而已,况且要真是那样,那我现在也没有死啊不是吗?”“只是时间还没有到而已!”阿静一边在我怀里拼命摇头,一边把那冰冷的泪水擦拭在我的胸前,哽咽道:“莫洺是个长跑运动员,身体一向很健康,在遇到我之前完全无法想象他会生这样的疾病……”“我不相信那样的事情!”“那你又是为什么相信我的存在呢?”阿静声嘶力竭,“像我这样只能在雪天出现的人本身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不是吗?在我们的交往中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少吗?为什么这一次你就不愿意相信了呢!我有强烈的感觉,这就是我们雪女天生所背负的诅咒。所以我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同类也没有,她们都因为这不幸的诅咒被周遭的人赶尽杀绝了……”无论怎么说,阿静似乎都坚决认定自己的想法一定不会错。那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我也不禁起了怀疑。
“就算……就算这样,我也早就说过的吧,即使死在你的怀里我也心甘情愿。”阿静一惊,或许没有想到我到现在仍记得这句话。半晌,她抬起头,温柔地抚摸我的脸,慢慢用手盖住我的嘴,说:“谢谢你,rain先生,不过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你心甘情愿,可是我并不愿意。”我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们就这样抱着,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的黑夜里雪势渐小,天空慢慢恢复了平静,阿静的身体也变得轻薄起来,像积雪融化一般进入了消失的过程。“rain先生……”她如婴儿般呢喃着。“阿静……”她紧紧勾住我的后颈,像是用尽全力一般,在我的嘴唇上留下了沉重的吻。然后那冰冷而结实的拥抱便忽然变成了虚无,空荡荡的房间里已然完全见不到阿静的身影。
一连四天,没有再下雪。眼看天气即将转暖,我担心这个冬天就将这样过去,阿静的状态如悬在半空的刀,无法使我安心。也许再次出现时,她已恢复了冷静?也许她依然深信自己是受到诅咒的雪女?无论如何,我必须在她下次出现的第一时刻就出现在她身边,然而望着那万里无云的天气,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想起第一次遇见阿静后四处寻找她的情形,和现在几乎如出一辙,然而心情却已比当初复杂和急切得多。正当我焦急万分又无计可施的时候,空中终于飘来了带来希望的雪。
雪一连下了三天,但我找遍全镇,却再也没办法找到阿静。她会去哪里呢?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如果阿静想要刻意躲避我,那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会因为这样而不爱她吗?如果她真的想让我死心,除非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等等,好像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我遗忘了。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去,一个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我闭上双眼,回想曾经在山顶上和阿静一起用望远镜眺望的场景,将大致方位在心中默默回忆,然后提上行囊,便迅速前往那座奇妙的、永远不会下雪的树林。去一个永远不会下雪的地方寻找雪女,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是我有深深的直觉,阿静一定是去了那里,尽管我并不这么希望。也许这种直觉和阿静认为自己受诅咒的直觉是同一种东西吧。一边奔跑着,我似乎一边理解了阿静的感觉。
树林的入口鲜花环绕,蝴蝶飞舞,一米之外是鹅毛大雪,一米之后便天朗气清,果然是不可思议的景象。我收起伞,向林中走去。这里虽然树木繁多,却并未到遮天蔽日的地步,和煦的阳光洒下来,让整座林子温暖如春,我把外套脱下挂在手上,看着这里琳琅满目的鲜花和草丛几乎失了方向。我沿着溪水一路走着,四围的风景光彩夺目,花团锦簇,到处听得见清脆的鸟叫,正在我暗自感叹之时,从背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请问你是rain先生吗?”我转过身去,一个穿着浅绿色长裙的姑娘略带害羞地看着我,额上戴着一圈缤纷的花环,配合她深棕色的肌肤给人以充满活力的印象。“啊,是我。”“果然呢……”花环姑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有人猜到你会来这里找她,特地留了封信给你。”随着信件一并被她取出的,还有那一枝光彩不如往日的浅蓝色永生花。“rain先生:等你找到这里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很抱歉,想了很久,还是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办法。是不是被我爱上的人都会死去,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毕竟这种事情,不会有什么太确切的证据。不过通过这件事我忽然意识到,我在这个世界始终是一个异类。到处流传着关于我的传说,我想多半有他们的道理。我的生存方式也和常人不太一样,只能困在冬天,而失去见识世间万物的资格,为了照顾我,你时时刻刻保护着我不被别人发现异样,在我快消失的时候特地带我到没有人的地方,在去警局之前还特地叫我躲起来,回想起来,真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想我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不过能够听见你说心甘情愿在我怀里死去,已经足以让我弥补尘世中所有的遗憾了。尽管离开这个世界、尤其离开你,是一个很痛苦的决定,不过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悲伤,因为我终于见到了春天的景色,触摸到了货真价实的桃花、牵牛花、蝴蝶和鲜嫩的绿叶,对于雪女来说,恐怕已经是最幸运的事情了吧。把信转交给你的姑娘其实和我一样,只不过我属于冬天,而她属于春天——准确地说,是她们。正是因为她们的人数更多,因此制造了这样的永春之林供她们栖息生活,真是幸福啊。我的身体已经开始消失了,我只能写到这里了。rain先生,我想你,但是从今以后,我却不能再想了,请你继续找一个能够永远陪着你的爱人吧,对不起……谢谢你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永别了。——阿静”当我从信纸上抬起头来时,周围已经和别的地方一样,成了一片大雪纷飞的枯木林,永春之林和花环姑娘毫无影踪,唯有手上的信纸和永生花,提醒着我一切的真实性。
“干杯!”酒局似乎已经接近尾声。我从遥远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一时有些晃神。不知不觉,距离阿静离开我也已经过了五年之久。这五年里我无数次地回忆这段往事的每一丝细节,推敲每一种可能,也无数次地重返雪镇,然而我既没有再见过像她一样的“雪女”,也没有再遇到过让我如此刻骨铭心的人。雪女也好,人类也好,让我如此深爱的人,再也没有了。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因为我想没有人会相信这些。当我想她的时候,只有望着那枯萎的永生花,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阿静留下的信。
“走了,rain!”身旁的同事一边站起身来,一边拍拍我的肩膀说道。我迅速从怀旧的情绪中抽身出来,朋友们吵吵闹闹地唱着歌出了门。我跟在后面,还在想着阿静的事情。“咦?这是雪吗?”第一个出门的朋友看着自己手上的雪花说道。“啊,好像真的是啊,你看。”另一个朋友指向天空。空中的雪随风飘落,几句话的工夫,雪就越下越大,浩浩荡荡乱舞起来。“真是奇怪啊,现在不是夏天嘛。”身边的人一边探头看着这奇异的景象一边感叹道。——阿静来了吗?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种这样的直觉。我奔出街口,四下寻找穿着白色短裙的身影,然而行色匆匆的那么多人里,竟连一个与她相像的人都没有,我在街上来回找了好几遍,穿越一个又一个街道,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气喘吁吁,却怎么也不肯停下。 直到最后才终于明白,走了的人是真的走了,下再大的雪,她也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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