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眼坏掉了。我说的坏,不是瞎,我还能看见东西,只是它们全都是倒置的,如同被冲洗前的彩色负片。今天早晨我一觉醒来看见头顶的床板还未觉察,而当站在地上准备去厕所解决睡眠的蓄积时才不对劲起来。两个左右对称却被悬反的世界充斥眩晕着直接冲撞了我的感知器官。
但我知道,这并非器质性的病变。从小到大我都对自己的身体十分自恋(绝不是认为拥有优美曲线或雪白肌肤),这自恋是一种对细微末节的注意,我仍旧清晰记得的有三件事。第一件事,幼儿园每日的午睡时分我躺在一间“放置”众多同龄幼童的教室里,随着夏天窗外特有的知了的振翅鸣叫捂住脆弱胸口数心脏每分钟的跳动。一个夏天过去,我发皱的拼音本上面记录了我歪歪扭扭的心跳次数。第二件事,青春期发育初期阶段,晚上洗澡总是耗时延宕,蹲在一个拥有最低饱和度的绿色脚盆里观察腋下渐渐凸显的腋毛,它们在设法攻破我毛囊和皮肤的边界,那是一个个半透明的颗粒状疙瘩,属于青春期附加产品。第三件事,十八岁冬天我躲在学校二楼的厕所里不停发出哭声,那是因为我感觉到我的胃在背离健康的身体,它什么也消化不了了,早餐,午餐,晚餐都堆积混杂不停冒着气泡。我只要张口说话,就有一把尖锐刀刃从胃部拔起,疼痛成为了惯常,可我不能承受。这三件事仅仅是我浩瀚记忆里的零星而已,但它们也作为对今日的某种持续的警告。
而现在,我站在门口那块巨大的镜子前终于允许自己睁开右眼。已经不再是玻璃状的澄澈,像是被白色塑料覆盖的湖泊,或是被保鲜膜蒙住的熬得粘稠并且滚烫的汤,结了一层凄楚的水雾。我吐了口口水在镜子上,用衣袖使劲涂抹出更加清晰的成像,没错,眼睛确确实实的坏掉了。当下我只可以颓败地坐在地板上看着同居男友熟睡时从床沿垂下的手一直发呆。
可能与那些事情有关联,与那个人有关联,但其实我和那个人根本没有关联。我和一把雨伞出了门,我要去看医生。在这途中我愿意粗略地讲给你听。
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大象,自己也说,名字对于他没有意义。我是一年前在G城一家动物园认识他的。那时我刚和男友在一起,拥有被视为最庸俗的恋爱日常,逛动物园当然也只是一个空洞的借口,有哪对情侣会真的去亲近一只只发臭的靡态动物。我们去了象馆,看见了两头被闪光灯逼退到墙角的大象,也就看见了大象。他是负责象馆的饲养员,本来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会有联结,随意去一家711买便当的顾客和在那打了十年工的员工能称得上联结只有伸手递出零钱时手指的触碰,无奈现代文明的发展,店员直接扫码扣款也就切断了一切。男友愚蠢地将相机掉进了围栏里面,我愚蠢地想伸手去捡拾却掉了进去。
那两头大象就像看到热带雨林的水池般迈步而来,我说迈步绝不是在减少你对危险的想象,它们的腿即使是碎步也可以让我来不及防备地成为趾下俘虏。我试图伸手勾住围栏往上跃起却被恐惧桎梏住根本无法站立。在众人惊呼和男友的扭曲表情中我一把被大象拉起,他近乎残暴地揪住我的衣领往出口趔趄跑去。那是饲养员进出的通道,我们成功“逃脱”(大象也许不愿被描述如此)进入他平时工作的小房间。他倒了杯水给我,我却等待着责骂。小时与母亲逛商店打碎陶瓷制品割伤手指关注的不是疼痛,而是迎头的粗鲁言语,坐公交车打盹差点乘过站,勉强从车门缝隙挤出却因为公车的启动摔倒在地后也不是揉揉破皮的手肘,而是担心看到售票员和司机不断加速前进的怒容。
“恭喜你活下来了。”大象却说出这一句话。
“我的相机还在那。”我更加不可理喻了。
“我会帮你拿出来放在失物招领处。”
“真的很谢谢你。”
我在失物招领处顺利拿到了我的相机,除此之外还有一封夹在相机保护套内里的信。
“朋友们叫我大象,对我来说,名字没有意义。”看吧,他在信里这么说。“我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两句话作为开端。
“我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描述自己,语言情境不同,但那副故作神秘的嘴脸就像是同一辆列车的前后车厢,每次听到都会令我增加对故事二字的厌恶。他们等待被迎合,等待自我揭露秘密(这些秘密像失足陷于心灵泥淖等待救援的可怜人。)
如果你注意观察会发现那些乐于讲述自身经历的人,表达过程中的快乐多于郁结,即使他正在说一件多么悲伤的事。借倾诉之口只妄求得到“这个人很厉害”“应该是值得敬佩的人啊”的评价。因此我从未对其产生钦佩或惊叹,只觉得病态。
个体不应该毫无保留地融入人群,秘密是用来隐藏的,来自于你历经悲喜后日夜的反刍,它们融注血液里内化为精神的某种暗示,是自然流露绝非人为地外显。每一个把秘密转化为故事拿出来分享的人得到的最终馈赠只是空虚而已,因为交谈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拉回自身,所以我不仅一次怀疑讲述故事的意义。
但是大象叙述方式偏偏令我喜爱。别想我会把所有内容都讲出来,我必须在这里略过需要仔细回忆才可叙述的枝节,因为我眼睛实在疼的厉害,请为我的健康考虑。我仔细数过,总共1082个字,不包括标点,中学生作文的长度你不能苛刻内容必须丰富且精彩。只能告诉你,我主观认为大象是不幸运的。(但愿你能发挥想象力。)
那你会说我应该做出选择,是去拯救大象还是阅后即焚,而你比较倾向于前者。但在这里想说的就是某种属于陌生人类间的关联。在命定的时间维度里,你不可避免地会与其他人的运行轨迹产生一种近似于投射的作用。我是被大象选中的人,负责维系他和世界微薄的联系,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一个讯息传达者的身份,但绝非参与,而只是被迫服从知晓他的人生。我就是我右眼的遭遇勾连着大象注定死亡的命运,他一死,我的右眼早晚都会败坏。(你懂我的意思吧。)
因此我们这样就按部就班地抵达质变时刻。
终于看到了家诊所,我进去发现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雨天特有的凌乱使地板泥泞,不再光滑。颠倒的视觉逐渐影响到听觉了,因为在一片混沌的阴影里,耳朵周围尽是凄厉的叫喊。“太吵了,我还是找个靠得住的朋友们谈谈。”我这样想着。
转身后,在走廊的尽头看见了两头被逼退至角落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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