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强

  据说阴历七月出生的人身上戾气都很重，至少文小强是这么听他外婆说的。那会，舅舅在一旁，提着一只鸡，嚓的一下，下面的瓷碗很快就盛了半碗血。

  文小强的父母，从小在外务工。除了逢年过节，他们和自己的亲儿子都是聚少离多。除夕夜，提着大袋小袋的年货，亲热的叫着儿子。那会才发现，一年不见，小强的个头长的比他爸还高了。

  多少个新年，小强都是和自己的姥姥还有舅舅过的。舅舅有个女儿，从小是个美人胚子，刚成年，舅舅就四处打听。哪家田地多，盖了新房，一门心思想把女儿嫁出去。这时候舅妈就去外公身边闹，抱怨天底下有这种父亲，女儿刚成年就急着往外泼。

  舅舅是入赘到外婆家的，至今三十好几，没有急得像别的兄弟一样，进城务工。小强还有表姐都是外公和外婆养大的，说是外甥跟外甥女，其实更像一对亲生儿女。挑水，劈柴，割穗，这姐弟两干的活不比家里的长辈少。

  这一年，表姐也进城打工了。早想去外面看看了，她跟比她高一个头的文小强说。

  末了，也只跟文小强道了别。

  文小强站在村口的小道上，目光飘忽不定，目送着表姐的背影，和远方的田野融为一体，最后聚焦在了远方的群山上。

    从此家里更多的农活落在了文小强的肩上，家里两位老人心疼他们的乖孙子。当然可能表现出来的方式，更多的还是责骂。

  文小强早已习惯了挨骂，如果有一天耳边没人在这么絮絮叨叨，他肯定会不习惯的。虽然文小强经常汗流浃背的干活，闲下来的时间，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打弹珠，爬树，摘野果，他也样样精通。

  可能是因为劳动的关系，他长得比较健壮，看上去也显得老成。玩伴中间，他总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个，他的脾气其实很执拗，跟他玩的伙伴服他还好，不服气的话，他会毫无犹豫地上去揍他们。

  打架这事，让他着迷。不过每次欺负别人，他都有些无动于衷，他们在他眼里太幼稚了。把别人揍哭的时候，心里那股突然冒上来的气，得以宣泄。

  文小强读完小学就再也没碰过书，不过那些语文，数学课本他就保存了起来。偶尔想起来的时候翻一翻，他还是渴望去教室上课的。

  文小强的爸妈终于攒够了钱，他们心里藏着一个长远的计划，自己的儿子 终归是要去城里念书的。总不能成年了步他们后尘，挣血汗钱。

  城里的世界，光怪陆离，热情拥抱着初来乍到的文小强。一开始，冷冰冰的钢筋水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很快，他就拥抱起了这种新鲜感。

  由于父母平时上班，文小强上的是寄宿学校。说实话，相比于每天回家，他更愿意呆在宿舍里。常年在外的父母，文小强虽然在他两面前乖巧懂事，可总是有些疏离感横亘在他们之间。

  女生宿舍是一个孕育八卦的子宫，所有话题都能引申到班里的男生上面。相比而言，隔壁的男生宿舍，更像一个青春期的战场，荷尔蒙氤氲在空气中，不同的男孩从一个床跳到另一个床。

  其中并不包括文小强，这些床头的追逐打闹，引不起他的兴趣。当然，男生宿舍的话题多半有些隐秘，晦涩。特别是几个调皮的男生说起见鬼的奇特经历，总能使得宿舍顿时鸦雀无声，然后黑暗中只听见一个男生若有其事地讲起自己的亲身经历。

“那天晚上，宿舍的楼道突然停电了。我一个人去上厕所，大半夜的，厕所仅有的三个坑位都没人。厕所的灯不一直都昏昏暗暗的吗？我一个人上厕所，也就没有关前门，可正当给我上厕所到半路到时候，隔壁第三个坑位突然就传来了冲水的声音。要知道我方便的位置是正对着门的，压根就没人进来过。把我吓得，赶紧提了裤子就往外跑。”

  可能是他描述得过于真实，宿舍里的空气瞬间变得也有些紧张。那晚，几个常爱半夜上厕所的男孩硬生生把尿憋到了第二天早上。文小强在被子里听得好笑，男厕隔壁不就是女厕吗，大半夜静悄悄的，很容易把隔壁冲水地声音听混吧。

  第一次坐进教室，文小强心里有些兴奋，某名的快乐充斥在他脑海。他很久没有过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了。宿舍里寄宿的男生，已经作为新生相互熟悉过了。文小强看向自己的同桌，是个长相清秀的男孩，他热情地向文小强介绍自己。

  两人聊得很投机，这个城里的男孩让文小强初来乍到的陌生感消失了大半。不过，内心深处，这个叫周小明的同学还是让文小强有些反感的。怎么说呢，他的话太多，而且行为举止处处显得幼稚。感觉他应该还在读小学的年纪，可这会却和自己坐在同一间教室上初中。

  上完晚自习的教室，总是人声鼎沸。蜂拥而出的孩子像赶赴另一场盛大的派对，所有的青春此刻都未经雕琢，肆意而美好。

  成人的世界可能离他们还很遥远，不过对文小强来说，有些事情还是让他大感诧异的。比如晚上查寝过后，就会有一支上网小分队，跳过栏杆，翻过围墙，通宵达旦在“战场”厮杀。那会的互联网，充斥着各种色情网站，情色广告，像一个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想要一窥成人世界的孩子。

  毋庸置疑，这些虚拟世界里花花绿绿过早地扼杀了他们的纯真与美好。不过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它也让男孩有了看透成人世界激情与幻灭的契机，至少很大程度上缩短了过渡到那种心智的时间。

  没过多久，文小强就加入了这支借着夜色掩护的队伍。

  想要成功出逃，很重要的一步就是要越过宿舍的栏杆。栏杆外有一道巨大缝隙，一米多宽，即便如此，上网的信念还是让他们前赴后继地跳了过去。

  这晚和往常一样，宿舍阿姨查完寝后，文小强和他的“特别行动小组”准备逃离学校。正当文小强准备第一个跳过栏杆，后面戴眼镜的高个叫住了他，原来是“俊妈”。俊妈是班里人跟他取的外号，原因是此人四肢健壮，又酷爱看言情小说，平日举止故作娘气，才有这么一个外号。

  “干啥？！”，文小强四周逡巡了一番，还以为是被发现了。俊妈摆头对他示意了一下，原来是澡房的灯还亮着，而且是左边的女生澡堂。

  一行的几个男生都是心里小鹿乱撞，澡堂里淋浴的水声此刻就像禁果一样诱惑着他们。几人合计一番，推选出文小强去一探究竟。俊妈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把文小强顶了起来，透过窗户，文小强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女孩不正是班里的叶小美吗，令人血脉喷张的胴体此刻一丝不挂展露在文小强眼前。朦胧的水雾下，叶小美胸前的乳房像两只展翅欲飞的白鸽。文小强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连忙招呼俊妈放他下来。

  “谁呀谁呀？”，俊妈跟几人连忙问道。

  “别提了，宿舍大妈，感觉我今晚得做噩梦。”几人差点没笑喷了，蹑手蹑脚地挨个往栏杆那边跳去。

  文小强也说不上来那会自己为什么撒谎，他暗恋叶小美，想要保护她？不见得这样。众所周知叶小美有一个同校读高中的男朋友，说起来，文小强还揍过他一顿，具体什么原因他也记不起来了。

  叶小美家庭条件不错，环肥燕瘦，爱慕虚荣几乎是这类女孩的通病。虽然不像班长聂小倩一样受全班男生爱慕，但她性感的身材总让正处在青春期的少男们想入非非。

  说来也巧，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文小强提前一周来宿舍报到。正巧碰到过叶小美跟她的高中男友从女生宿舍出来，两人若无其事地走过文小强身边。“难道你们两刚刚是在里面做功课不成？”，文小强不怀好意地想到。

  那晚，文小强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宿舍。白天上课几个出逃的男孩在课堂上呼呼大睡，那会的文小强，被围墙外那个新奇的世界诱惑，不能自拔。

  那段半夜潜逃上网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据说是有人举报。宿舍阿姨二次查铺，发现学生失踪了后去网吧抓了个现行。

  几个被抓的学生家长纷纷被请来学校，教导主任把大的小的一块教育了一遍。说自己这是私立实验学校，选拔的都是各个中学的精英，他们这种行为会严重影响校内的风气。

  文小强的父母也在其中，晚上被领回家中，他爸二话不说拿着竹扫帚将文小强打了个皮开肉绽。虽然不是第一次挨打，文小强明显得感觉得到自己是挂彩了，脸上能用手摸出一道道凸起的纹理。

  自那以后，文小强再也没敢大晚上“潜逃”了，倒不是害怕再被打。快期末考试了，不管怎么说，文小强都得好好准备下，网上的东西虽然新奇，此刻却比不上眼前的考试来得重要。他内心深处，是渴望去更大的世界见见世面的，而考试无疑是他必备的敲门砖。

  考试前一周，几个宿舍的男生一起相约去教室加班。年轻时代的心血来潮往往都不需要讲什么理由，令文小强一干男生诧异的是，隔壁的女生宿舍竟也有不少志同道合的妹子加入到了他们的队伍。

  那会教室里都配备有一个电视机，平时锁在教室一隅的大铁柜里。只有偶尔放放教育宣传片，或者碰上学校领导宣传讲话的时候才派上用场。

  半夜一点，这群夜猫子挑灯夜战的场景，本来应该是既热血又励志的。这会俊妈不知从哪鬼使神差地弄来了铁柜的钥匙，于是，半夜伏案苦读的剧本演变成了，大家伙一起看了一部《东成西就》的电影。

  几个人里面，周小明是笑得最夸张的一个。又拍桌子又踩地板的，害得文小强三番五次过来制止他。毕竟是半夜偷偷从宿舍溜出来的，这要是被发现了，免不了第二天又要惊动学校的领导层。

  不过，让文小强最担心事还是发生了。没过一会，宿舍大妈鬼使神差地来敲教室门了。正应了那句话，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几个人正沉浸在电影无厘头的搞笑氛围里，这一敲门，自知理亏的众人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宿舍大妈被拒之门外后，边恐吓边失望地离开了，“我明天就告诉你们班主任，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黑暗中，文小强皱起了眉头。一旁的周小明刚刚还兴高采烈，这会像个焉了气的皮球，是一点看电影的欲望都没有了。

  第二天早上，只见昨晚各个“嫌疑人”都蹲着马步靠在了教室外的墙壁上。班主任悠哉悠哉地走了过来，玩味似的打量着这帮夜猫子。虽然这帮孩子都是寄宿生，在班里的成绩也还算中等偏上。班主任姓刘，她心底是疼爱这帮孩子的，为了他们能提高成绩，自己没少付出心血。

  “文小强，是不是你带的头？”

  被这么措不及防地一问，文小强一脸不情愿地转过头去。他平时话不多，但是胆子是班里面最大的，打的架不少，自然成为刘老师的首要怀疑对象。

  其实真正策划这起“半夜复习”计划的幕后主使，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聂小倩。班里成绩好的，成绩差的，莫不怕了她身为班长的威严。别看聂小倩个头不高，论斗嘴，班上未逢敌手。平时帮老师做事也是雷厉风行，深得各大领导器重。

  包括文小强在内的几个男生，没有一个抖出聂小倩的。

  罚站就罚站吧，至少没有落到教导处手里，不然免不了被抡耳光。上次有个别班的同学在班上比武，被教导处逮了个正着。

  不一会，隔着两个楼层，都能听到楼下传来“啪啪”的响亮耳光。就跟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文小强见过那个被扇得稀里哗啦的倒霉蛋，两张脸因为太肿胀把眼睛都挤变形了。

  现在想来，那段初中时光虽然过得有些狼狈与不堪。回想起来，他还是会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真美好。此刻的文小强，蹲在监狱里，思绪仍旧漫无目的地漂流着。

    往事就像储存在玻璃罐里的糖果，一颗一颗剥开咀嚼，一遍一遍吞咽流泪。

  周小明的成绩每次都在班上名列前茅，个子很高，却像一个女孩容易害羞。他最怕语文老师读他的作文，每次他的作文被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他就垂下头去，双眼死死地盯着桌面。

  “又不是你写的日记，你害羞啥？”

  这时文小强总是在一旁大惑不解地调侃周小明，别误会，他们可算不上什么好朋友。

  文小强内心深处是嫉妒周小明的，同样都在学习上下足了功夫，周小明跟开挂了一样门门功课都拔尖。自己的成绩却老是不上不下，在中游徘徊。

  这一天，文小强伸了个懒腰，从上铺爬了起来。他穿着个四角内裤在宿舍内绕着圈，从这个床铺边，踱步到另一个床铺边。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把头顶的一小撮头发用一个红色的橡皮筋扎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二人转里的角儿。

  几个舍友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打扑克，并没有注意到文小强的滑稽造型。文小强不光在寝室游荡了一圈，紧接着又晃荡到了厕所，浴室。生怕别人没注意到他的与众不同似的，终于，他到处招摇自己的新发型收到了效果。几个舍友识趣地笑了起来，笑了几声过后也就作罢。

  可这一幕被周小明看在眼里，本来笑点就低的他这会就跟笑感神经被电击了一样，一遍捂着肚子一遍笑个不停。

  “文小强，你的头发。。”周小明笑得语无伦次，话都说不完整。

  文小强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火气，上前一脚就踹在了周小明的胸口上。一开始，周小明还以为他只是友好地表达一下不满，他在想换做谁顶着一个这么滑稽的发型都会尴尬的，于是笑得更加厉害了。

  文小强又是几脚，更加用力地踹在了周小明的胸口，肚子上。很明显对方是明白过来了，自己没有开玩笑，周小明脸上的大笑的夸张表情立马被惊讶和害怕所替代。

  平时玩归玩得好，在文小强这，并没有什么情面好讲。他也说不清怎么突然就失控了要去踹自己同桌，难不成是自己蓄谋已久，潜意识里就看不惯他？他没法给出答案，就像单纯善良的周小明也永远不会明白一样。

  时间就像泡沫一样，破灭得悄无声息，让人无能为力。文小强总想在那些有些狼狈的青春岁月里抓住些什么，最终还是只能接受一个平凡无奇的结果，他在高考放榜的那块公告牌前失神了好一阵，前脚踏出高中校门，后脚就进入了社会。

  离开校园后的文小强，跌跌撞撞地进入了社会。像一条鱼，挣脱了江河的束缚，汇入大海。

  工作六年，文小强第二份工作就进了一家省重点科研企业，企业有自己的工厂，自主研发自动化机械。

  同样是打工，文小强算是个纯技术工种，工资拿的是他父母工资总和的两倍。虽然高考那一仗，他算铩羽而归。可在厂里调试起机器，学历比他高了几个档次员工只能给他打下手。

  文小强先后干过铣工，装配，电子，最后在精调部门站稳脚跟。要知道，能进入精调部门的至少都是有八年以上工作经验的老师傅，毫无疑问，文小强的实践动手能力得到了高度的认可。

  如果一直在这家高薪技术企业呆下去，文小强坐上科长的位置是指日可待的。他本来可以成为这家企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科长，24岁，多么风华正茂的年龄，几乎没人会再提起他高考是如何失利，他现在取得的职业高度足以掩盖他过往人生履历上的任何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