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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作者: 仕女簪花 | 来源:发表于2018-05-23 23:53 被阅读0次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与袭人商议:“ 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

    袭人笑道:“ 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有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

    宝玉听了,喜的忙说:“ 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

    晴雯道:“ 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

    宝玉听了,笑说:“ 你说的是。”

    袭人笑道:“ 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

    晴雯笑道:“ 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 说着,大家都笑了。

    宝玉说:“ 关院门去罢。”

    袭人笑道:“ 怪不得人说你是 ‘ 无事忙 ’ ,这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越性再等一等。”

    宝玉点头,因说:“ 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小燕一个跟我来罢。” 

    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便问五儿之事。

    小燕道:“ 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喜欢的很。只是五儿那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家去又气病了,那里来得。只等好了罢。”

    宝玉听了,不免后悔长叹,因又问:“ 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

    小燕道:“ 我没告诉,不知芳官可说了不曾。”

    宝玉道:“ 我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 说毕,复走进来,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

    晴雯悄笑道:“ 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好关门了。”

    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 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 

    众人都笑说:“ 那里有那样大胆子的人。”

    林之孝家的又问:“ 宝二爷睡下了没有?” 众人都回不知道。

    袭人忙推宝玉。宝玉靸了鞋,便迎出来,笑道:“ 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 又叫:“ 袭人倒茶来。”

    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 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脚汉了。” 说毕,又笑。

    宝玉忙笑道:“ 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会子。”

    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 该沏些个普洱茶吃。”

    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 沏了一{吊皿}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 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 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

    宝玉笑道:“ 妈妈说的是。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

    袭人晴雯都笑说:“ 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

    林之孝家的笑道:“ 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说毕,吃了茶,便说:“ 请安歇罢,我们走了。”

    宝玉还说:“ 再歇歇。” 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 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

    麝月笑道:“ 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隄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 说着,一面摆上酒果。

    袭人道:“ 不用围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 说着,大家果然抬来。

    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

    宝玉说:“ 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

    众人笑道:“ 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

    宝玉笑道:“ 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 

    众人听了,都说:“ 依你。” 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

    一时将正装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纂儿,身上皆是长裙短袄。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

    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纟式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 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 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定。

    小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张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过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

    宝玉因说:“ 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

    袭人道:“ 斯文些的才好,别大呼小叫,惹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

    麝月笑道:“ 拿骰子咱们抢红罢。”

    宝玉道:“ 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

    晴雯笑道:“ 正是早已想弄这个顽意儿。”

    袭人道:“ 这个顽意虽好,人少了没趣。”

    小燕笑道:“ 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林姑娘请了来顽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

    袭人道:“ 又开门喝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呢?”

    宝玉道:“ 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

    众人都道:“ 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发了。”

    宝玉道:“ 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 小燕四儿都得不了一声,二人忙命开了门,分头去请。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 他两个去请,只怕宝林两个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他来。”

    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说:“ 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

    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 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

    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

    宝玉忙说:“ 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 又拿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

    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 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往后怎么说人。”

    李纨笑道:“ 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像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

    宝钗便笑道:“ 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 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 “ 艳冠群芳 ” 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 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

    众人看了,都笑说:“ 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 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

    宝钗吃过,便笑说:“ 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

    芳官道:“ 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 于是大家吃酒。

    芳官便唱:“ 寿筵开处风光好。” 

    众人都道:“ 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

    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紥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 “ 任是无情也动人 “ ,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 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 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 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 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 “ 瑶池仙品 ” 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 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

    众人笑道:“ 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说着,大家来敬。

    探春那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

    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 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 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 “ 霜晓寒姿 ” 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云:“ 自饮一杯,下家掷骰。” 

    李纨笑道:“ 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 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

    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 “ 香梦沉酣 ” 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 ‘ 夜深 ’ 两个字,改 ‘ 石凉 ’ 两个字。” 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

    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 “ 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 众人都笑了。

    因看注云:“ 既云 ‘ 香梦沉酣 ’ ,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

    湘云拍手笑道:“ 阿弥陀佛,真真好签!” 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

    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蘼花,题着 “ 韶华胜极 ” 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蘼花事了。

    注云:“ 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 咱们且喝酒。” 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麝月一掷个十九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 “ 联春绕瑞 ” ,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 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 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 “ 风露清愁 ” 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 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 众人笑说:“ 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 黛玉也自笑了。

    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 “ 武陵别景 ” 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

      桃红又是一年春。

    注云:“ 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

    众人笑道:“ 这一回热闹有趣。” 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

    芳官忙道:“ 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 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 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 探春笑道:“ 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 李纨笑道:“ 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 说的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接黛玉的。

    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 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 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

    黛玉便起身说:“ 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 众人说:“ 也都该散了。” 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

    李纨宝钗等都说:“ 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 

    袭人道:“ 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 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直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

    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

    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 好姐姐,心跳的很。” 

    袭人笑道:“ 谁许你尽力灌起来。” 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

    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 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 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

    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 可迟了。” 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

    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 可迟了!” 因又推芳官起身。

    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 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

    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 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

    宝玉笑道:“ 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 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

    宝玉笑道:“ 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

    袭人笑道:“ 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

    宝玉道:“ 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了。”

    袭人笑道:“ 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

    四儿笑道:“ 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 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 今儿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 众人忙让坐吃茶。

    晴雯笑道:“ 可惜昨夜没他。” 

    平儿忙问:“ 你们夜里做什么来?”

    袭人便说:“ 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顽也不及昨儿这一顽。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的把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

    平儿笑道:“ 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

    晴雯道:“ 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

    平儿笑问道:“ 他是谁,谁是他?”

    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着:“ 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

    平儿笑道:“ 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 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 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

    袭人晴雯等忙问:“ 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

    宝玉指道:“ 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

    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 “ 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 这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

    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 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

    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 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 

    众人听了,道:“ 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

    宝玉忙命:“ 快拿纸来。” 当时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 “ 槛外人 ” 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

    因又想:“ 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

    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

    宝玉忙问:“ 姐姐那里去?”

    岫烟笑道:“ 我找妙玉说话。”

    宝玉听了诧异,说道:“ 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

    岫烟笑道:“ 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

    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 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 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

    岫烟笑道:“ 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 ‘ 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 ’ ,成个什么道理。”

    宝玉听说,忙笑道:“ 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 怪道俗语说的 ‘ 闻名不如见面 ’ ,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 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所以他自称 ‘ 槛外之人 ’ 。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 ‘ 畸人’ 。他若帖子上是自称 ‘ 畸人’ 的,你就还他个 ‘ 世人’ 。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 ‘ 槛外之人 ’ ,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 ‘ 槛内人 ’ ,便合了他的心了。”

    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 怪道我们家庙说是 ‘ 铁槛寺 ’ 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 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

    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 “ 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 ” 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纂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 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 又说:“ 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 因又改作 “ 雄奴 ” 。

    芳官十分称心,又说:“ 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

    宝玉笑道:“ 到底人看的出来。”

    芳官笑道:“ 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

    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 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 “ 耶律雄奴 ” 。‘ 雄奴 ’ 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

    芳官笑道:“ 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

    宝玉笑道:“ 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 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 “ 耶律雄奴 ” 。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

    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

    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荳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

    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 “ 大英 ” 。因他姓韦,便叫他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 ‘惟大英雄能本色 ’ 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

    荳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荳官。园中人也唤他作 “ 阿荳 “ 的,也有唤作 “ 炒豆子 “ 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荳字别致,便换作 “ 荳童 ” 。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鸳二妾过来游顽。

    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 “ 方以类聚,物以群分 ” 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伏侍,且同众人的游顽。

    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 “ 耶律雄奴 ” ,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 “ 野驴子 ” 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

    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贱了他,忙又说:“ 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 ‘ 温都里纳 ’ 。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 ‘ 温都里纳 ’ 可好?”

    芳官听了更喜,说:“ 就是这样罢。” 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 “ 玻璃 ” 。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顽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

    因人回说:“ 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

    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顽耍,宝玉便说:“ 你两个上去,让我送。”

    慌的佩凤说:“ 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 ‘ 野驴子 ’ 来送送使得。”

    宝玉忙笑说:“ 好姐姐们别顽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

    偕鸳又说:“ 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 佩凤便赶着他打。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 老爷宾天了。” 

    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 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

    家下人说:“ 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

    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

    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 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

    众道士慌的回说:“ 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 ‘ 功行未到且服不得 ’ ,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

    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扁、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

    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员。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

    礼部代奏:“ 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

    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 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

    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扁、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

    贾珍忙问:“ 作什么?”

    扁回说:“ 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 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

    扁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

    贾珍忙说了几声 “ 妥当 ” ,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

    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得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

    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作活计,他来了都道烦恼。

    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 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

    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 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

    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 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 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

    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 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

    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 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谗他两个。”

    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顽,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乱帐。”

    贾蓉笑道:“ 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合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请安问好,又说:“ 难为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戴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去磕头。”

    尤老人点头道:“ 我的儿,倒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 又问:“ 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

    贾蓉笑道:“ 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 

    说着,又和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 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戏他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

    尤老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姊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 妈别信这雷打的。”

    连丫头们都说:“ 天老爷有眼,仔细雷要紧!” 又值人来回话:“ 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 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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