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是个脾气倔强,性格抗造的家伙。第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是农村来的。苏远从小爱画画。恢复高考后,他凭着持之以恒的倔劲,时至八十年代,终于考上了某美术学院的油画系。
刚开学不久,系里开设人物写生课,快到下课时,学校停电,他把画拿到走廊,借着天光修改,恰巧美院的最具影响力的教授从走廊路过,无意间撇了一眼他的画,便情不自禁地驻足站到他的作品前。这是一幅青年男子半身像写生,人物形象的塑造富有个性、手法新颖大气、笔触磅礴有力,画面充满张力。当教授知道苏远是一年级新生时,便大为吃惊,临走时记下了他的名字并把自己工作室的地址告诉了苏远,“你的艺术感觉很好,但你目前的绘画需要增加主观方面的因素,你的艺术感觉要好好保持。”
表面看来,苏远是刚刚上美院一年级,可他入学前就已经跟随中央美术学院的一位油画大家系统学习三年了。那个年代,高考制度刚刚回复不久,美院的老师秉承了老一辈先生的慈爱精神,十分爱惜后学,一旦发现学画的后学中,有良好的天赋并刻苦努力者,他们便会伸出温暖之手,把学生收到门下,不但不取分文而且还会给予资助。
苏远在老师的精心培养下,绘画水平突飞猛进。报考中央美术学院时的专业成绩相当突出,可惜因为英语成绩差没有被录取,上了这所国内的省级美术院校。
上学后,苏远的学习成绩非常突出,他在绘画方面的才气,得到了班里同学的一致认可。转眼之间,他在美院已经升二年级了。在这期间,他的油画作品经常入选美院所在省的美术作品展,他的名字在美院院长那里都已登记,有几次他被当作大有发展前途的学生被院长叫去谈心,后来方知院长和他在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还是同班同学。苏远的前途可谓一片光明。按照通常的经验,他将会成为这所院校最有前途的学生,说不定会被留校,成为这所院校的专业精英。
就在苏远朝着自己艺术梦想继续前进时,一场轰动全国的学生运动,在一夜之间爆发了。刚开始,同学罢课出去游行时,苏远仍呆在宿舍看书,钻研他不着边际的美学理论。后来整个校园都动起来了,连院长都带头加入游行的行列。苏远也被同学推搡着加入了游行的行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体验在历史课本上读到过的大游行,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跟随着这所城市大专院校的游行队伍,举着标语不停地高呼口号。一时间,城市震荡,市民动容,似乎通过这激烈的情绪冲击,社会风气很快就会得到改善。
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经不住时间的软磨硬泡,经过长时间的罢课游行,学生们身心疲惫不堪,不但理想主义的热情被利用,激情也在逐渐减弱。
运动结束了,复课后的美院无精打采一片混乱,社会风气也开始蜕变。绘画课堂,经常画布颜料准备好了,模特却不见踪影。漂亮的她们,晚上常常被邀出去陪老板喝酒跳舞做三陪小姐,白天做模特时便无精打采、哈欠连连。疲惫的情绪,感染的学生都直犯困。到后来干脆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无故给学生缺课成了常事。学生气憤不堪,去找教务处,教务处让学生去找模特管理老师,模特老师原来也是模特,只是后来资历高了,被提拔成院里的管理人员。她们当然不会向着学生说话的,面对一帮青葱生瓜,她们三下五除二就把学生打发了。不是说模特身体不舒服就是说模特感冒了,其理由一听就让人觉得虚假不堪,但又无可奈何。模特不来,大家知道找谁也没用,只好骂骂咧咧回宿舍睡大觉。下次上课,不料模特却早早来到画室,笑容可掬不说,还给同学带来糕点雪糕汽水等好吃的,明摆着是在收买人心,平息学生的怨愤。
每当这时,城里的学生都很随和地接受,唯独而苏远却倔扭地黑着个脸,低头挂着调色板,模特无论怎么说他都不接茬,弄得气氛挺尴尬。
那时美院油画系,每星期上四个上午的专业写生课,但由于模特经常缺课,导致课时不能保障。油画系在美院是重点系,课堂教学、模特安排、课程设置历来是最受重视的,时到如今也成了这付样子。大学英语、艺术理论等一些共同课,学生上课不是起哄就是睡觉,老师除了摇头无奈没有办法,只能按捺情绪照本宣科地敷衍了事。校园内,高考恢复以来养成的良好学风,和浓厚的艺术氛围也逐渐消失殆尽。学生晚上跳舞、喝酒、跳贴面舞折腾到半夜。学生晚上不睡觉、白天不起床,课堂教学形同虚设。
美院的堕落风气使苏远感到苦闷失落。他想不到刻苦多年考上的美术学院竟然变成了这付模样,绿荫娑婆的美丽校园、明亮文气的画室,走近了细看,原来竟然是一个空壳。他郁闷得不行了,一个人走出校园想去透透气,可是,外面的世界喧嚣混乱、一塌糊涂。他发现原来倾心追求的人文理想,并不是自己心目中的样子。
那些日子,苏远唯一快乐的时光,就是自己躲在校园的树林里阅读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罗曼罗兰的这部文学巨著,让他激动不已,他觉得罗曼罗兰就是他的人生导师。暮秋时节的北方,有时也有秋阳暖心的日子,阅读中的苏远,常常在恍惚间与书中的克里斯多夫角色重叠,仿佛沿着书中的情节,真实经历着灵与肉的分裂与挣扎、痛苦与狂喜。他甚至觉得从这套书中获得的人生知识与精神力量,比在美院得到的还多。内心世界的充实,使他重新获得了面对现实的力量,没有课的日子,他便制做画布收拾画箱,计划趁天气还暖和,去郊外写生。
一个周末的早晨,天还没有亮,苏远背上准备日久的画具出发了。路过面包房,他买了几个热腾腾的咸面包,一边赶路一边啃着滚热的面包,心里十分惬意。步行一个小时的路程,城市便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远离了钢筋水泥建筑的笼罩,他顿感轻松了不少。他如释负重地吸了一口郊野的空气,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心中的压抑与焦虑在融化。太阳升起来了,浑厚的北方大地,在他面前也逐渐露出了温和的面容。
北方的九月,色彩沉着而又灿烂。灰褐色的田野上有一片拔地而起的白桦林,这个季节的树叶已经被霜气染上了金黄色,树林之下溪流潺潺,溪水之中有飞禽水鸟哑哑鸣叫,微风吹来,黄叶飘零雾气弥漫,天地之间浑然一体。
从小生长在农村的苏远,对土地和自然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亲近感,面对眼前的景色,他不知不觉得忘却了那个忐忑不安的身心。他胸有成竹地落笔、构图、铺色,一切都在忘情中有序地进行。这种绘画状态是他在美院课堂上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他的身心意识仿佛与眼前的景色相融一体,整个生命归顺到了自然万象中。此时,观察与表现变成了得心应手的本能。他那位艺术底蕴深厚的老师,见到他的绘画状态,在他身后站立良久,不停地点头赞许。
秋天的天气暗得很快,光线在不知不觉间就暗得看不清画面了,此时,苏远的笔下,一幅充满浓郁的北方气息的风景画也近完成。返回时,天上的星星都出来了,他背着画具走在回校的路上,兴奋得心还在怦怦直跳,他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此刻他仿佛喝醉了酒,浑身轻飘飘的一点也不觉得累,他自信如果自己一直努力走下去,离米勒、梵高、塞尚、高更等绘画大师的距离会越来越近。他坚信这是一切伟大画家的必经之路。
苏远听说油画系以前曾选学生去西藏支边,特地去学生处问此事,他想一旦再有这样的机会,自己一定会抓住这个机遇。在他的心目中,西藏的风土人情成全了画家陈丹青的西藏组画。然而学生处的老师告诉他,这个政策很早就取消了。
苏远上大三的下半学期,美院开始吵吵着实行两段制。学生可以三年专科毕业,也可以继续升本科,上两年本科后可获得学士学位。院里的规定一公布,班上的同学立刻炸了营。几乎每个学生都担心自己给淘汰下来。
几天以后,苏远做了一件令师生们惊诧不已的事情。一时间,流言四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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