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来得很晚，小小湖畔的那几株老柳，终于开始柔软而生动，仿佛那一湖荡漾浸润进树的身体里，正一日日地走向丰盈。
少年时读古诗词，总能看到梅柳并用，不在梅边在柳边，漠漠轻寒梅柳细，梅柳渡江春，都是很美好的意象。只是我从未见过梅，只是在书中画里，去感受那一份神奇。此生未识南枝，也是一种遗憾，幸好在这极北之地，依然有柳，还能寥慰梦劳魂想。而且，一半真实，一半想象，让柳和梅，在我的心底生发出不一样的感受。无缘梅边，只在柳边，也胜过心情无物可寄。
遥想很古老的时空之中，古人于水畔柳下，饮酒成别。柔条千尺，牵挽人衣，却依然留不住离去的脚步，离愁漫随晓风残月。虽然这半世风尘里，我也曾经历了太多的离别，却从未曾有过如许情境。可是细思起来，还是有很多次，虽然无人折柳相送，足音却依然伴随杨柳依依。不管走到哪里，总会有柳的身影，也许，人间有离别处，就有柳。
从不曾想过，会在这群岭深处，淹留了近二十年。初来时，小湖边的那些柳就存在了，而且已然觉得很古老。只是，现在看来，依然是过去的样子，并没有更老一些。而我，却已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走到了鬓染秋霜的中年。许多年轻的心事，半随流水，半入尘埃，一直不曾沧桑的，似乎只有那些青青柳条，还如旧时一般，轻拂着微风。
现在，面对细柳摇风，已很少想到离别。不是心底没有了诗意，而是在他乡久了，便有了淡淡的归属感，就像是离开故乡久了，回去也仿佛是客。而在离愁之外，更是发现了许多美好的事物，于柳暗花明之中。坐在岸边软软的草地上，坐在柳荫之下，面对一湖悠然，俯仰皆是天光云影，而长条点水，柳叶如眉，便生发出无穷无尽的想象。
经常于初夏的时候，带着一本喜欢的书，坐在岸边，倚着最老的那株柳树，点点斑斑的光影从头顶垂落下来，路过的风调皮地翻着书页，我于许多的情节之中徜徉，偶尔抬头，漫天的柳絮和阳光一同飞舞。便觉得若梦若醒，亦真亦幻。只是我从没有在树下睡着过，没有让散乱的书页上落满落花，所以没能体会梦里花落知多少的意境。倒是常有鸟鸣落在我的身上，也有柳絮成为我的书签。不知道多年以后，当我翻开这本已经变得古老的书，看到那朵柳絮，还会不会记得，曾经那个飞絮如梦的初夏。
也有着不期然的欣喜。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湖里的小荷才淡淡地开放，那个夕阳涂抹的傍晚，我便倚柳而立，看晚照中盛放的那份美好。当夕阳已沉入远远的山影，不经意间抬头，一朵昏黄的月正绽放在枝叶间。划过月亮脸庞的那些狭长的叶，轻轻摇曳成浅浅的剪影。我就那样站着，看了很久，直到满天星光亮起，直到月亮的花离了枝，依然不舍得离去。
当然也有着遗憾。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蝉，所以柳可能就显得单调了一些。没有“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的寥落，更无法体会“半柳斜阳半柳阴，一蝉飞去一蝉吟”的闲趣。这许多，只能从诗词里，从想象中，去一一补足。不过，有着遗憾也是好的，可以让我尽情去憧憬，念念不忘。所以秋天的时候，柳更是寂寥的，没有寒蝉凄切，只有柳叶寂寞飘落，柳树就这样沉默着走向沉寂。
所以，在柳边，我有着我的情趣和流连。
可是，最近却总是回想起一个遥远的场景，那是许多年前，故乡，故园，老柳，爷爷坐在黄昏的树下，长长的烟袋点燃了满天的云霞。柳条轻摇，他就默默地坐在那儿，目光抚过将暮的大地。
虽然我于故乡，久离成客，即使归去也是物是人非，只是，这样的一个场景，依然会点亮我心中所有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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