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中国社会发生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大讨论,即“潘晓讨论”。青年潘晓来信,问道:“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引起了无数共鸣和回声。
2020年青年节,某视频网站发布了名为《后浪》的视频,引发巨大争论。因整体代表性的缺乏,该视频及其所传递的价值观招致社会各方,特别是青年的群体的质疑与反思。
我于青年节当日完成《93年的我是“后浪”吗?不,我是前浪》一文,引发周围友朋的激烈讨论。被大号转载后,这一文章亦成为一定范围内的公共议题,引发公共讨论,成为观察社会结构变迁的镜像。
目前,我陆续收到来自不同成长环境与专业背景朋友的投稿,会在近期逐一编发。
我期待更多元视角、多元路径、多元方法的个体化反思与思考。期待看到这个稿件的你有所思、有所悟、有所感,并勇于将它们记录下来并发送给我,共同记录这个大变局时代的青年心史。
文|仲甫
在此,在熵之国度的
消逝者中
做一只鸣响的空杯
在鸣响时破碎
一周前,在友人家小酌。当谈到「自身与这个时代」的话题的时候,我作云淡风轻状:我感到我不如二十岁出头那时容易愤怒了。
我说现在看纷纭时事有种生物学家看隔夜实验数据的感觉:那些都是外在于观察者的实验数据而已。「终究是热场挂住,到底是冷眼看穿」,挪用形容庄子的修辞,非常之装逼,非常之世外高人。
那天我总结道:归根结底,是你自己究竟相不相信自己信奉的那一套,是历史正确的一边。如果坚信,就不会焦虑。
但昨晚看到 B 站的《后浪》视频,我一向喜爱的演员何冰,挂着他日渐深邃的眼袋盯着屏幕外语重心长「弱小的人才习惯嘲讽与否定;内心强大的人,从不吝啬赞美和鼓励」时,一阵彻骨的愤怒还是袭上心头,难以遏制。
而刚才看到软软老师93年的我是“后浪”吗?不,我是前浪。一文,激发了我倾吐的欲望。
和软软老师「县城少女」略有不同,我应该算是一个肆意生长的大城市青年(网上被人调侃「徽京」,但应该也算大城市)。和她每月追看《知音》《家庭》经历类似,我也是翻看父母藏在床头柜里的《人之初》启蒙的。
不同的是,我父母书柜里还有《高老庄》(贾平凹著那本)、《废都》。从小在书店里看上任意一本书,父母都会付钱让我买回家去。
这并没有导致我们家的书橱脑满肠肥,相反,书山文海中迅速增长的阅历告诉我,市面上绝大多数的书籍是不值得买回家去的。从小学到高中,我在书店里站着读完了一大堆垃圾文字。
中学时我最得意的技能就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随意扫描教室里任何一张课桌上不管正放倒放的课外书,准确报出书名,享受书籍主人惊叹的目光。如果书主是梳着马尾辫的女生,我报菜名后沉吟的嘴角,弧度还能再深沉两分。
大城市少年和县城少年最大的区别可能是父母,这是我多年后才体会到的。初中时,我暗恋同班一名女生,每天回家茶饭不思,向我妈倾吐。我妈看我愁肠百结,偷偷跑到学校找我们班主任,说能不能让我和那位女生同桌。这么不靠谱的提议当然被班主任严词拒绝,我得知后臊得抓耳挠腮,狠狠和我妈吵了几次。无奈之下,我妈开始翻阅《少年维特之烦恼》,试图寻访先贤智慧。
时隔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啼笑皆非的事情。不知道看到维特自杀的桥段,她内心又泛起怎样替子忧伤的煎熬。
和软软老师的经历不同,初等教育求学路途中,我们的学校和家长会反复给我们灌输,应试教育罪大恶极,(应试)学习绝非学生成长中最重要的事情。
我小学时,「素质教育」一词便以强势插入教育工作者的排兵布阵心法中。幼儿园开始,家长流行给孩子报各种各样的兴趣班,我妈在我模糊的首肯下也给我报了素描班。数年来省市级少儿美术奖项拿了不少,但五年级后天天画石膏的我实在恶心了,决定停止学画。我妈直到今天还会唠叨「你从小就没长性。你看你学画画那么些年说丢就丢」。但他们也并没有强行扭送我学画,像那些千篇一律的青春蛋疼文学那样。
「我们县只有一条街道,顺着街道一直走,能到达我所有朋友家。」软软老师说。南京城似乎要大许多。初中时每天放学,我走到校门口的公交车站,看着心仪的马尾辫女生在敞可跑马的马路对面车站等车。随后在特 1 路公交车上,我坐在二层座位上,看着梧桐树枝抽打车窗,回想今天在学校和她说的每一个字,猜测她家住在石头城哪一棵梧桐树下。
高中时,软软老师的父亲在对她说「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不如初中毕业就去当服务员挣钱」,我则在晚自习上对着《动物庄园》全书结尾「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痛哭失声。高一年级主任虽然每日强调「男女生交往不可过密」,但我依然在每个晚自习给女生写诗。
软软老师参加自主招生回程没买到火车票,坐着过夜的长途大巴被脚臭和呼噜围攻。我爸高三时则两次开车送我去上海参加一条路上的两个大学自主招生考试。
软软老师冥思苦想「如来佛祖和玉皇大帝谁大?」这样的自主招生题目,而我在考试前夜国定路的酒店里给用自己的手机给女生打电话。
当然,她不负韶华,大学考进首善之地,而我则不负我的屌儿郎当去吃沙子。但我神完气足,不以为意。软软老师在家里饭店做了一个暑假的服务员,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花了 3500 元。我一个暑假在家打球喝酒伤春悲秋,也带着我妈给买的8000+的笔记本电脑上路。
开学了,软软老师说自己连托福和雅思都考不起。而我,托福考试从不复习,实操当做模考。当然,因为高中就听完老罗语录,我大一就考完了 GRE,得到够用的分数。而软软老师因为没有人给出建议,根本没有留学和保研的规划。
但她大学三四年级就依靠写稿实现了经济独立。而我虽然大学也忙于在网上激扬文字,但从来没有过经济上的压力,直到近三十岁才追平她二十出头的自力更生。
大学时每晚卧谈,从王小波的黄段子,到太平广记的黄段子,从莎士比亚的黄段子,到笑林广记的黄段子,我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室友都是从小乡村里考出来的,每晚听后焦虑不已,他们偷偷把我提到的书名记在心里,第二天去图书馆借来补课。
我在他们的桌上看到书皮封面,不免奚落几句。有位直言:我们高中从没听过这些书,听你讲得有趣,借来看看老祖宗是不是如你所说这么不着调。那晚我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兄弟们,我也是从钱钟书和韩寒那里听来的呀,谁没事翻这些文言文。
软软老师行文颇多自谦,但开选题会时从 251 天寻溯中国历代司法实践,到如何在大清当一个好官,脑洞深邃悠远,并无自叙时的拘谨。而我全文自夸饱读,也仅仅只能在前人划定的一二课题里做做寻章摘句的无用功。况且曾经囊中羞涩无钱报考的她也将赴海外继续追寻自己的学术未尽之路,而我等蹉跎岁月,至今不敢妄称已窥学界门径。
软软老师这样结尾:「县城少年们刚刚享受到时代的红利,但这个时代就要过去了。」我不置可否。曾经,不争气的省会青年和奋发的小镇青年,会睡在同一间寝室里交流黄色笑话,会聚集在同一个网络平台上为了与己无关的公共议题唇枪舌剑,也会坐在同一间办公室内激扬文字。
行文至此仿佛抱残守缺的老兵回忆自己不值一提的黄金岁月。那些在校内网上的日子现在想来甚是稚拙,挥舞着一两百年前西人的词藻对着当下境况做应用题。但有位老人说过,「你们有一个好」,那时有《北斗》也有《魏阙》,有「带路党」也有「自干五」,不同倾向的各种青年可以畅述所怀。
那时也有删帖,但少有发言者会忧心房间里的大象随意动身乱踩乱踏。大象好像仍在沉睡,我们和大象在同一间房内,又好像在大象视野之外,各路人马,聒噪不已。
那时的友谊留存至今。前些天,我还和当年人人网的「五毛党」对坐举杯。大家政见殊途,但可共谋一醉。而如今,看到马云在 B 站上说「商业是最大的公益」,被革命小将的唾沫星子盖满全屏。几页留言翻过,我知道,现在大象已无需起身,那些飞蛾在空中排列成了大象的形状替它挥舞长鼻,不像十年前,有的扑打灯火,有的敲击窗棂,隔着仿佛一捅就破的玻璃窗。
随着互联网媒体平台的迭代,小镇青年和都市青年自我展现的舆论场,好像在逐渐分化。但好像所有的平台,又都在汲汲于「下沉」,并没有热衷于「扬升」。看完何冰老师慷慨激昂的 B 站招股宣传演讲,看那些金钱铺就的「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利,选择的权利」,我不知道下一个世代,彼此的生活,还是否会如此交织。
文初引用的诗句作者,还有一句诗更为著名:「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也许下一个世代,小镇青年和省会青年大多还会在一个锅里搅食;也许,我们逐渐彼此陌路,直到下一场天地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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