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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飞鸿

第八章 飞鸿

作者: 从嘉_ | 来源:发表于2022-04-14 16:39 被阅读0次

    惊蛰前后,乍暖还寒, 梅清和不大留意,伴着淅淅雨声又病一场。说来人也真是有些古怪的脆弱, 腰伤发作时急如山摧的钝痛尚能咬牙忍受,几缕风寒春慵带来的昏沉却自有其缠绵的威力,缠绵成了折磨, 搅得风雅的读书人食不下咽,安寝不能。

    收到玉凝自越氏寄来的书信时,梅清和正神昏力竭软倒在塌上,昨日晚间不过趁着精神稍好翻了几页书, 今晨竟昏眩到心悸欲呕,起坐不能平, 唯有仰躺着以枕以手直抵着头上波澜般层层渗透,慢慢散开的痛处方好受些。

    江流训练有素的身体与精神,使得他既能对抗宏大,也能操控精微渺小如发丝指尖。他从信使那里取来信囊,封口处是醒目的梅花封章,他直觉这是对此刻的梅清和来说胜于药石的东西, 于是他向梅清和房中走去,脚步放得极轻。

    江流自己的住处便在梅清和的居室旁的耳房,梅清和时常觉得委屈了还在抽条的少年,小小一间耳房,放了床就只剩满地满墙自己的旧纸张。江流住进来的那天,他也跟着站在院中,看忠伯指挥着两个更小的僮仆将些杂物搬进搬出,江流跟在后面搬沉重的书箱出来,那书箱一般人一次挪动一个已是吃力,他大大小小叠摞了三四个,不见粗喘,甚至颇有些昂首阔步地行过梅清和身侧, 只有些积年的尘埃,簌簌地漏在融融的日光里。

    梅清和便道:“就放在这儿罢,打开来让它们好好晒一晒。”江流应下,利落地俯下身将书箱一字排开,锈蚀的铜扣被一一启开,发出沉沉的闷响。梅清和也挽起宽袖,俯身与他一起查看,都是些诗词曲谱什么的,又厚又长,好些泛黄虫蛀了,左右也无甚正经用处,多是在玉氏的这些年间,在些歌余饭后,残庙古刹,浑噩无聊间整理收集的。年代久远,破烂不堪,玉凝也不甚喜欢,唯有梅清和雪泥鸿爪似地宝贝珍藏着。

    梅清和拿拧干的帕子小心翼翼地点拭书上的尘灰, 轻轻吹开纤如蝶翅的纸页, 最后平平整整地将其摊放在暖阳下的青石板上,转头看见江流盯着自己出神,不由笑道:“公子府上也教你们读书么?”江流低下头道:“有的,自入府起,白日操练,夜晚讲读经史兵法,从无间断。”“哦,那你这样过了几年?”梅清和手下动作不停,书卷已在他脚边渐渐展开一行,他于是重新挪动位置至起点,江流便退后两步,答道:“到今年秋天,就整十年了。”

    梅清和不再说什么,只专心理着手下的书页,一行又理毕,方对江流道:“你在这儿住着不必拘谨,平时习武练功照旧便是,后院好大一块空地,不必担心吵着我。”想到后院的空地,梅清和忽又笑道:“你们公子,一日突发奇想在这院中遍栽梅树,想要“相思一夜梅花发。”哪知幼苗娇嫩,一场春雪,三四个月的辛勤便全毁了,信心大伤,从此再不许人在面前提种花种树。“

    顿了顿又道:“其实万事开头难,只要坚持挨过了,年久日深成了习惯,也就无所谓苦乐挣扎了,你说是不是?”江流正不知如何作答,他发觉梅清和跟玉凝是不同的,跟自小教他的那些先生更不同,大抵是梅清和既不将他视为毫无情感的侍卫,也不把他看作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随性又温和地跟自己说话,就像跟一位老朋友品茗谈天那样自然。自然,所谓“与友品茗谈天”的滋味,江流也是很久之后才得以体味,现在他只是朦胧地这样感觉,试图从脑海中分出些“是”与“否”之外的语言,以便回答梅清和的问题,显然还做不到。

    梅清和淡青色的夹袍下摆,不经意间微微拖曳在青石板地上,又不时被他撩起一角,以免沾上尘灰。梅清和对待破旧不堪的书页时认真精细极了,对待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夹袍就粗疏。 他伸手将脏了的盆水递给江流道:“别站着了,去帮我打盆新的来。”

    江流慎重地推门进入梅清和的居室,门上欠缺一点桐油,故而江流慎之又慎,仍是弄出了轻微的吱呀声,将信囊放在外间的桌上,这很容易,江流笨重的长靴踏在坚硬的地上,竟连半点儿声音也不闻。由长长的屏风隔开的内室,江流不便进去,前几日他听忠伯说梅清和这病忌声忌光,最忌人烦扰,而方才他拿到信想让梅清和尽快看到的心情,此刻平静下来,倒是有些踌躇了。

    他在那桌前略站了一会儿,正待出去,忽听得里间传来若有似无一声:“谁在外头”,不由得吃了一惊,慢慢行至屏风前轻声道: “是我,先生。”在梅清和这儿,江流随着忠伯他们一起称“先生”, 他听见梅清和吁一口气,似在忍痛,不敢耽搁,忙轻声道:“公子有信来。”

    “信来了?唔…拿来我看…..” 梅清和昏沉间想到玉凝走了十余日, 该是刚到越氏便写了信,快马加鞭送来,方这样快。接过江流递来的信囊,于心口攒着,白檀淡淡的幽香便在药气间浮着,闭着眼摸索到那梅花状的凸起,将它慢慢捻着,梅清和不用费力去想信的内容,玉凝平素的面孔、字迹便于他紧闭的目前浮现,字如其人,这样古老的真理用在玉凝身上便很恰当,圆润饱满,盛世太平,更何况青春年少,无一处不美好。

    玉凝便时而惊叹于梅清和笔下的铁画银钩,笑说老师的锋利都藏了起来,或更有甚者,玩笑说要改“梅清和“为 “梅清竹”,清绝非常,只是过于劲瘦了些,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字如其人。玉凝心想,老师太瘦了些,终日苦思苦索,身体怎么受得住。灯下提笔,想说的不过是劝人添衣加餐这样的琐事。

    玉凝来到越氏之际,桃花正开得喧妍,只恨这样的春景不能完整尽现地临摹下来,便算折枝相赠,也是此情难寄。更是缘于知道梅清和于四季中格外偏心春天,于是他便格外贪心。若是再让他知道梅清和正卧病在塌,根本无心赏春,恐怕他年轻的心将要经历一场难以承受的阵痛。梅清和不忍心见他关心则乱,他会无措于玉凝的无措,这几乎成了他的梦魇、他存在并厌倦的理由,以至于玉凝在他身上索求攫取的爱的经验与能力,他几乎不愿谈论它。

    由北向南,使臣的车队行在纷呈变幻的山水间,玉凝想到多年前梅清和唱过的一首小诗,唱的是四时之景,淡然心境,那时的梅清和尚显得对此颇为向往,那么现在呢?诗是这样说道,玉凝轻唱出声: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

    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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