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我家坡底下一直住着一位瞎子,名叫耐人。他没有父母,也没老婆,更没有儿女,就一直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
站在我家俭畔上眺望,是他家的大院子,说是大院子,其实是一个很大的果园,菜园。耐人的哥哥非常勤快,在他家的大院子里栽有许多的树,种有各种各样的菜,院子的中间放一个很长的石槽,耐人的任务主要就是担水,担来的水就倒在石槽里,用来浇菜浇树。早饭后耐人就习惯地从窑面上摘下她嫂嫂为他特制的衬肩肩,戴在肩膀上,然后担上他那不大的水桶,上班去了……拐棍声有节奏地敲打在通往水泉的路上,信天游的酸韵调也悠扬地飘荡在那条蜿蜒的胶泥路上空,来来回回,来来回回,路上刻下了他清晰的八字路线……
到了水泉旁,他慢慢地放下桶担,接了水,用手摸了又摸,确定满了,便小心翼翼地担起。有时碰上担水的邻居就帮他接满水,他便要说一大堆的感激的话。到了他家院子里,他就大声地喊到——嫂嫂——嫂嫂,就像立了大功似的,等着他嫂嫂来迎接。他嫂嫂便接下桶担把水倒进水槽,随后再把桶担给他放在肩上,他又不紧不慢地重复先前的节奏……
通往水泉的路他走了几十年了,可谓熟悉。但途中一旦有点,那怕一点点的障碍,对于他来说就是天大的事。记得有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的石床上写作业,忽然听到耐人在沟地下嚎淘大叫——嫂嫂——日你妈嫂嫂呀——你死哈(下)了……我放下笔,飞也似地冲下坡,原来是泥洼上的泥土坠落,积了一小堆土,挡住了他的路。听到我的声音,他像见了救星似的,连忙抓住了我的手,捏的生疼。我看到他的疯狂,无助,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深深的体会到一个瞎子的无耐,悲哀!
他的哥哥嫂嫂对他挺好的。说是嫂嫂,其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娘,每每做熟饭首先就给他盛上一大碗递给,有时忘了给他筷子,他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喊——嫂嫂,你眼哈(瞎)了,看不见没筷子?一样的话,要重复好几遍。筷子递来了,他还要补上一句,不好好伺候了,就把你打发了,真的打发了,要你做剩(啥)了!然后就高兴的吃饭去了。
耐人的嫂嫂经常开玩笑说,她寻的两个“老汉”,实在没有办法。夏天,他一个人住在一眼窑里,冬天,冷的不能,就和哥哥嫂嫂睡在一盘炕上,从八岁开始一直都是。儿女们大一个走一个,唯有“瞎子”赖着她一辈子。
傍晚的时候,他总是盘坐在俭畔上的石床上,然后有节奏地一前一后地摇摆着,远远地看活像一个不倒翁在上演。他家俭畔底下是我们村里的学校,孩子们在操场上玩耍,他时不时用手遮在耳旁,分享其中的快乐。
在他的脑子里有一张熟悉的地图,那就是他家的院子。桃树在什么位置,杏树在什么位置,槐树在什么位置,团枣树在哪,没骨骨枣树在哪,还有羊圈、猪圈、牛圈,石碾、石磨……他都了如指掌。我想这也许就是他唯一的旅游景点。
到了秋天,耐人就不担水了,有时在院子里帮他嫂嫂的忙。有一天我去他家借东西,耐人和他嫂嫂正在捶向日葵,听见我来了,十分高兴,两手往地上一塌,一不狸就站起,撩起衣襟慌忙把窗台上放着的水果抓进去,然后蹒跚地走到我跟前硬是让我吃,便反反复复地说:“好多时不见了,好多时不见了!”是啊,不担水了,他能碰到的人就很少了,见了就稀罕的不能。
秋收停当了,耐人就和他嫂嫂经常来我家串,口袋里总要装点干果片什么的,作为见面礼。拐杖声早已传来,许久还不见人影,妈妈就打发我到坡上接他,他异常激动。进门就夸我妈妈是好人,问候半天后就分发礼物,随后就有理地盘坐在我家炕上,然后就又一前一后的摇摆,完成他不变的作业。要是再来几个串门的,他就赶紧招呼,高兴的手舞足蹈,摇动的速度明显加快。若有年轻的小伙,姑娘逗着让他给掐算,他就很激动地给炕楞边挪挪,逮住顾客的手问问年龄、生辰八字、属相,再问是兄弟挨身还是姊妹挨身,材料掌握了,就开始算了。子鼠、丑牛,寅虎、卯兔……一边念道一边在手指蛋上不停地掐,掐过来掐过去,掐上半天,猛然间就大声地来一句——啊呀,好着了,出门遇贵人,月月得财神,婚姻顺利,财源广进……小伙子若有烟就给他点一支,抽上了那支烟仿佛香遍了全身,抑不住的激动。
有时,他也模仿着说书盲人说过的内容表演一番,并配上合适的动作。他用的最多的动作,就是两只手从高到低的拍,边拍边摇,满有风趣的。
有时候,邻居们把东西丢了,就让耐人掐掐看能否找到。有人登门请教是他最开心的事情,问清楚丢的日期,时辰就忙着掐算了,要掐的是在眼眯眯上就能找到,失主就高兴的又回去找了;要掐的在后退上就找不到了,耐人就安慰失主几句——东西在世上了,不要急,不要气……
后来,我出远门了。有一年国庆回来,没见到耐人,我问妈妈,她伤心的说:“耐人去甘肃了,再也见不上了,家里有三个老人,一个侄儿管不了,耐人就被甘肃上班的另外一个侄儿带走了,”我感到异常失落……
又一次回来听妈妈说有一侄孙女去过甘肃,说耐人把整个村里的人家都问了个遍,尤其是门跟前的几家邻居,侯侯大大问了一遍又一遍,嚷着要回来,不想在甘肃住……我听的很伤感,模糊中又仿佛看到了他曾经的轨迹……
三十年过去了,今年我又回老家,站在我家俭畔上,俯视耐人家的大院子——一片荒凉。除枣树和槐树外,其他的水果树都死光了,野草长的一人高,弟弟告诉我耐人哥嫂都去世了,埋在了后山上;耐人也去世了,就葬在了甘肃;家里的那个侄儿也去新疆了……
我忽然觉得很冷,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心里冰凉到了极点。我好怀念他家以前的大院子——果园、菜园,也好怀念他的哥哥嫂嫂,更怀念远在异地,连尸骨也未能归故的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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