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堪堪的一本小书,收录区区三百零五首小诗。
的确是小诗。无论短的长的,跟以后的文人创作相比,都绝非长文,更算不上煌煌巨著。
今天诗歌创作已经完全退落到生活的最边缘,再难掀起任何风浪。我们能知道马云为余额宝拍桌子给亿万人民狂甩红包,关心某个演员拉没拉双眼皮,倾囊而出就为看某个歌星的演出,守在电视机前就为等候一集刚刚大热的电视剧,但是我们没有时间读一首诗,不能掏钱买一本诗集,更不关心还有谁在靠写诗生活。现在还写诗的人跟傻瓜、二百五没有区别。
今年10月22日我收到儿子在南京给我发来周云蓬、北岛等在南京先锋书店为诗人吴宇清(人称“外外”)去世发起的《他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应该知道他——周云蓬读诗、唱歌、忆外外》纪念活动图片。吴宇清是谁?周云蓬是谁?这些上个世纪末诗歌界和流行音乐界的先锋,他们活着不为人知,死了也同样不为人知。一同参加活动的倒是有一个人们比较熟悉的诗人北岛,他戴个无边眼镜,个子不高,看起来很瘦。儿子在百度上搜了一下才知道他六十多岁了,孩子还在求学。
从他们寥落的鲜为人知的行踪,我深刻感受到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诗歌空前没落的时代。儿子受我影响,还知道盲人诗人和歌手周云蓬,知道北岛那句有名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到我现在所教的这些新新学子们这里,世界就只剩下了电影电视网文和游戏。在语文课堂上那些诘曲聱牙的古诗和文言,只代表考试的范畴,与他们熬夜打游戏,看网文,彻夜在QQ上聊天的生活完全不相干。
昨天下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即墨诗词协会打来的,为了要出一本书,要我寄送四首自己的诗作。我听着电话,嘴巴禁不住咧大了:我那几首名不见经传的歪诗还有人上赶着来要,写诗的人都绝迹了吧?
诗词协会都是一些退休了的老头老太太,抠抠索索平仄对仗合辙押韵,写一些没人看的豆腐块似的绝句律诗,编一些没人买的诗集。让我惊讶的是还有很多人痴迷于古体诗创作,而且很多古体诗写得很可一看。
跟这个诗词协会的活动接触了几次,我原来的想法有了改变,不再因为诗歌受到了冷落就对诗歌创作绝望。
人们对诗和诗人的淡漠归根结底是长久经济窘困造成了文化的迟滞发展。诗歌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可能淡出人们的生活。《诗经》就是最好的见证。
三百零五首仅凭口口相传留存至今的小诗,不顶饥饱不御寒凉,挡不住战争,抗不过灾害,却摸爬滚打过三千年凄风苦雨,让每一个历史时期的人们都念念不忘,而且历久弥新,与远古的甲骨钟鼎陶瓷器皿一样跟今天的现代文明毫不违和,不,严格的说唯有这些来自远古的依托,现代文明才在飞扬浮躁中不失深邃和博大。
三千年历史动荡变迁中既能始终站在高高的云端,又能扎根在岩浆四射最深最深的地底下,而且在历史的源头准确捏住了诗歌的掣肘,让无数后人的翻滚升腾、创新立意都变成孙悟空在如来掌上的折腾,脱不开他巍然不动的五指山。
《诗经》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存在。
从生活需求的角度考虑,这些三千年前过着缺衣少穿生活的老祖先,对诗歌的需求和追逐远胜后人对稻粮的谋划。奇怪的是没有一首诗能考出具体年代,没有一首诗署名作者和尊讳。这些没有版权意识,也不怕别人剽窃的歌者,看来更享受诗歌本身的美妙。不像我等,文章要明码标价注明“原创”还要千方百计设防被人抄袭。
我确信这些诗歌原先都是传唱的。没有笔墨纸砚,没有学堂的洪荒时代,只有传唱的方式才能使这些歌谣口口相传完整流传下来。我听过最近有人专门研究古人的唱诗,但我认为远古《诗经》时代的歌唱有根本的不同。《诗经》是对原生态生活的记录,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宣泄。
起早贪黑的农夫不是白天下地干活累得要死,晚上睡得赛过猪豕,而是把自己忙碌的劳作叽叽咕咕念做一首《七月》。
看见蜉蝣这样的小虫子也可以发出没有靠山的忧慨。(见《蜉蝣》)
没有文化的奴隶指着鼻子骂奴隶主竟然文明得让我们脸红:“硕鼠硕鼠,勿食我黍”,而不是如今到处都能听到的那句赤裸裸的国骂“我靠”或网文上经常出现的爆粗口“一万只草泥马”。
小公务员剔着牙,晃悠着小身板哼着小曲,“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羔羊皮袄蓬松松,白色丝带作钮扣。退出公府吃饭去,摇摇摆摆好自得),一副衣食无忧心满意足的小人相。
国家领导人搞家庭乱伦可以口诛笔伐。
国家有难,我也要去当兵,可以爽快的冲口而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翻译成现在的大白话就是:
谁说没有衣裳?和你穿同样的战袍。君王要起兵,修整好戈和矛,和你同仇敌忾!
谁说没有衣裳?和你穿同样的衬衫。君王要起兵,修整好矛和戟,和你共同做准备!
谁说没有衣裳?和你穿同样的战裙。君王要起兵,修整好铠甲和兵器,和你共同上前线!
我们简直要偷偷捂着嘴笑了,去打仗跟是不是穿一样的衣服很有关系?
摘一个木瓜也成诗(《木瓜》);看见院子里的桃子也是诗(《园有桃》);女人痛骂渣男是诗,少女跟恋人玩爱情推拉术是诗 ,甚至早晨睡懒觉,男子爬少女家墙头约会,男子拿着彩礼来求婚都是诗.........
双声叠韵,回环往复,一唱三叹。好像创作这些诗篇的人没想去费力斟酌,随口一吟就成,顺口一唱就得。反反复复,相同之中又有变化。简单得如同孩童呓语,率真也率真得可爱,粗陋也粗陋得淳朴,痛就绞着劲的痛,笑就跺着脚的笑,爱就火辣辣的爱,背盟就义无反顾的分手。
没有装腔作势,没有拿捏斟酌,没有无病呻吟,不化妆,不扭捏作态,镣铐和枷锁还没有锈得掰扯不开,懒婆娘的裹脚布还没有变得及腐臭。
房子票子车子一应具全,吃喝拉撒空前考究的今人再也想不起诗歌了,我们这些穿着草鞋披着蓑衣的老祖宗们却到处都是诗句。田野里撒一把种子就长出诗行无数,犄角旮旯里随便一抖搂就是一首绝唱。他们对爱情的大胆和热烈让一本正经的道学家们不敢正视,跨越尊卑的叫喊怒骂让谨小慎微的今人难以置信。
掀开这本只有三百零五首诗的小册子,活生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全是他们在耕作,打柴,泛舟,打猎,求爱,征战,采野菜,赴约会.....细腻逼真,可触可摸,真实如生。
《诗经》给三千年中国诗歌走向在一开始就把准了脉搏,调正了航向。这无疑给后人打造了一条能够随时随地回归纯天然无污染原生态生活的时光隧道,打开它就是找到了通往原生态生活的入口。
走着走着迷失了的人只要搭上这条隧道,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谁能沿着这条隧道回归生活本真,谁就坐稳了语言大师的交椅。
曹操父子、陶渊明、王维、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莫不如是。一时洛阳纸贵的汉代骚体大赋,与《诗经》背道而驰,落得昙花一现后遂无人问津;皇帝老儿喜欢的宫体诗,艳体诗,歌功颂德的应景诗,离十万八千里远,滚得连渣渣不剩;唐诗宋词一与《诗经》接轨大放异彩,元明以降小说也顺《诗经》隧道者倡,逆《诗经》者亡。
有意思的是,那些如珠如玉如切如磋的双声叠韵词竟还可以另一种方式泽被子孙后代。
像结实累累的葡萄串,双声叠韵词经常一提溜就是一串,明明意思相同却个个模样不一,什么琼瑶、琼琚、琼玖,不就是一种玉嘛;什么涟漪、直猗、沦猗,不就是水的波纹嘛。明知是把你当成小学生翻着花样考你词汇量,却让你揉搓来揉搓去,爱不释手。
五四人物于凤仪、林徽因、梁思成,今天获得诺奖的屠呦呦、台湾作家琼瑶,这些如雷贯耳的大名都来自这本远古的诗册。他们家的大人好小气,为毛不把这个秘密公开告诉大家,却只给自己的熊孩子们留着。否则说不定我也可以拥有一个让大家震聋耳朵的好名字啊,这一辈子走到哪里都会听到有人夸我:“来自《诗经》的名字,好有学问哦,书香门第哦......”
其实这条藏起来的时光隧道谁都看得见,却不是谁都能买得到车票。
我们今天开始攒钱买票,还来得及吧!
有一条藏起来的时光隧道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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