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任翊飞打来电话的时候,任宸羽正陪着易子阳办理复职手续。
易子阳的复职手续倒是不难办,当初他离职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上头很多人心里都清楚。说是离职就是当初上头的人打了声招呼,走了个程序,现在复职也同样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不过前期还是做了些复职前的各项测试,前线工作毕竟危险,对复职人员的岗前测试也是有必要的,都能理解。
易子阳看着手里新发下来的警官证和持枪证,心里也是五味掺杂。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警察的岗位上。
挂了任翊飞的电话,任宸羽回头便看到易子阳有些恍惚的神情,心下不免叹了口气,虽然人找回来了,可要如自己想象一般的将一切拉进正轨,也不是那么容易。
更何况纪家的两兄弟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境况。
犹豫了两秒,任宸羽还是打算遵从内心,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对易子阳说道:“子阳,阿飞那里出了人命案子,我不放心,打算亲自去一趟。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易子阳没有犹豫,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西京我们不熟,我需要和当地公安局联系一下,越快越好。”
“那我回去收拾些东西,你确定了出发时间就通知我。”
任翊飞在西京的老家出了事,任宸羽担心的另外两个人——任家兄弟,状况也没有很好。
纪风飏把纪蔚南接回家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纪蔚南的毒瘾是一次形成,还是来势凶猛的体内注射,没死就已经是天大的奇迹,这三年间黎睿那个傻逼(纪风飏如此评价)为了留住他的命,不间断的给他服用美沙酮和洛菲西汀之类的解毒药,这些药本身就带有极高的副作用,反而加重了他的药物依赖,戒断过程自然比别人更辛苦。要戒毒瘾,必须先戒掉药物依赖。
前两个礼拜,纪风飏不敢用力过猛,一开始一天给两次纳曲酮,后来逐渐减少成一天一次。但纳曲酮并不能减轻稽延性症状,全身关节和肌肉像是被人硬生生从身体上分离了一般,四肢无力,肌肉酸胀。
纪风飏在的时候,他会顾虑纪风飏的感受,即便全身疼痛异常,也咬牙忍着,有时候还会汗流浃背的跟他说几句玩笑话。可有时候,纪风飏站在门外都能听到里面传来难忍的呻吟和低吼。
纪风飏从来不敢在这种时候进门去,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面对任何艰难的场面,可纪蔚南压抑的痛苦呻吟声还是如跗骨之蛆一般钻进耳朵,一点点噬咬着他的皮肉骨血。
他在纪蔚南感知不到的地方,用头撞击着墙面,他不断自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让自己唯一的血脉亲人、最心爱的弟弟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当纪蔚南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候,当他茫茫然看不到前路的时候,当他一心求死都无法做到的时候,自己在哪儿!?
可是他不敢进去。他怕自己忍不住,受不了,会给纪蔚南服用替代性药物,会把纪蔚南进一步推向死亡。
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笑着推门进去,说吃点儿东西吧!不吃哪有东西给你吐啊!
纪蔚南就拿眼尾瞄他,没好气地挖苦:“明明是你煮的东西难吃的要死,没天分就是没天分,还不服气。”
纪风飏频频点头,一脸虚心:“是是是。等你病好了,你煮给我吃。”
纪蔚南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皱着鼻子一勺勺地剜着饭,哼了一声:“嗯。”
眼泪啪嗒掉进碗里,还以为纪风飏没看到。
因为停药,纪蔚南的身上总是忽冷忽热,纪风飏用来给他补气养身的中药膳食,他吃进去没有十分钟便会全部吐出来,脾肾亏损导致湿浊内生,全身各通路堵塞,进而阻塞心窍,精神恍惚,时常自言自语,偶有惊恐之时,便吓的缩成一团,身体不停地抖动,双眼无神地看着紧抱着他的纪风飏,嘴里念叨着:“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纪风飏总是想,以前啊,街坊四邻夸你的时候,总是说,我们小南啊!最好看的,就是眼睛了。
可是现在,纪蔚南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更重要的是他失眠严重,几天几夜无法安睡,异常困倦的时候也是身体歪着打个盹,不久之后便猛然惊醒。
他不睡,纪风飏也不敢睡,强撑着精神陪着他,整个人迅速消瘦了下去,刚毅的脸越来越显露疲惫,他却还是笑嘻嘻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没有撑不下去。”纪风飏站在客厅的窗户边,对手机里的人说道,“跟小南受的苦比起来,我这算得了什么。”
电话里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纪风飏的表情总算舒展了些:“你能回来当然最好……”
挂了电话,纪风飏走到浴室门口,敲了敲门:“小南,你洗完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纪风飏的心中猛然一紧,又大力地连敲了好几下:“小南?小南!”
门内寂静一片,纪风飏大力将门撞开,氤氲的水汽中,只见纪蔚南全身湿透了倒在浴缸里,殷红的血迹顺着他的右手腕滴下来,顺着瓷砖间的痕迹缓缓流动,剃须刀片沾着血,掉在地面上。
纪风飏迅速将纪蔚南抱出来,放在床上,一边找干净毛巾压着他的手腕一边拨打了急救电话。
救护车到的很快,医生进行了包扎,并吊上水,然后用半嫌弃半遗憾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对纪风飏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方才离开。
吊瓶里有镇静的药物,纪蔚南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平稳。这大概是他这些天睡的时间最长的一次。
纪风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卫生间,冲掉自己身上沾到的血迹。洗脸的时候,他看着雾气腾腾的镜面,突然一拳砸了上去!
深红色的血液从指节处渗出来,他撑着洗脸池,才发现整个人抖的像个筛子一样,心脏在身体内剧烈地撞击着,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让他喘不过气来。
纪风飏顺着墙面滑落,坐在地上抱着双腿,头深深地低下去,肩膀颤抖个不停。
他就是……这么守护他的?
他向来无所畏惧,可此时,却觉得巨大的恐惧感朝他翻江倒海般袭来,他手脚冰凉,脸部麻木,嘴唇颤抖,血色尽褪。
如果他再晚发现一点儿的话……
纪风飏不敢再想下去,他重重地拍打着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了十几下之后总算正常了些,才擦干了身上的水和血迹,走出去。
纪蔚南已经醒了过来,长久以来的药物依赖也让他形成了强烈的抗药性,从手腕处传来的刺痛感一阵阵袭来,他睁开眼睛看了纪风飏一眼,又闭上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几乎要冲破纪风飏的胸膛,他不知道自己是愤怒或是心疼还是难受,只觉得当看到纪蔚南割腕自杀的那一幕,眼前一片血红。
纪蔚南失踪的时候,不生不死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毒发崩溃发疯发狂的时候他都能忍住,但是当死亡真正距离他这么近的时候,他就崩溃了。
急怒攻心让他反而平静了下来,看着纪蔚南问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眼神里带着一分纪蔚南没有察觉的决绝。
纪蔚南双眼禁闭,一副拒绝的姿态。
纪风飏却没有打算就此放弃,继续逼问:“你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尊严,很丢脸,你想死,是不是?”
纪蔚南动了动嘴皮,声音细小,但是纪风飏还是听清楚了。
——你不该救我。
纪风飏脑子里紧绷的那条神经,因为这五个字轻易的断裂了,发出砰的一声,震得他整个人摇摇欲坠。
“好,很好……”纪风飏用手撑着桌子,眼前一片苍茫的白,哆嗦着嘴皮子半天才说了一声:“……我陪你……”
说完,他一把抓起桌子上的针管,那里面有应急用的美沙酮,照着自己的手腕插了进去!
纪蔚南只听到抽屉被拉开的声音,之后便没了动静。他隔了几秒钟之后才睁开眼,只看到最后一滴注射液流进纪风飏的手臂。
他发疯了一样扑过去,手腕上的针头被挤掉,血渗了出来。
“你干什么!”
纪蔚南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针管扔掉,抓着他的胳膊厉声问道:“你干什么!纪风飏!你想干什么!啊?”
纪风飏按着胳膊上的针口,慢慢说道:“你想死,我陪着你。”
“你这是干什么啊!你觉得我现在这个鬼样子!好看吗!”纪蔚南冲他吼道:“毒瘾发作什么样,你不知道吗!我是个废人了!我不值得你救我!”
纪风飏被气的头疼,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质问道:“不值得?我找了你五年,难道就是为了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再跟我说一句不值得吗!”
纪蔚南死死抓着纪风飏,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头沉重地低了下去。埋藏在心底许久的委屈、害怕、痛苦,在这一刻仿佛再也藏不住,顺着眼泪流了下来。
“我撑不下去了……哥……”
哥哥哥!你就会在这个时候卖乖喊哥!
刚才一口一个纪风飏不是喊得很顺口的吗!
纪风飏只觉得脑壳快要爆掉了一样突突地疼,他咬紧了牙关,狠心说道:“纪蔚南,我打定主意要陪你。丢脸也好,没有尊严也好,我陪着你。我们谁也不要嫌弃谁,谁也不要笑话谁。如果你觉得不行,大可以继续试探我的底线,看看我到底会不会做那些你觉得白痴才会去做的事!”
纪蔚南瞪大了眼睛,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无知无觉地摇着头,眼泪鼻涕流的满脸都是却无知觉,只是不断重复着:“不,不行!你不能跟我一样!不能跟我一样!不能跟我一样……”
纪风飏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解了自己的想法,还是这只是出于本能的一种反应,但这不失为最好的机会。
“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头疼的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美沙酮的后遗症,也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出现别的反应……”
冷汗顺着纪风飏的发迹滴下来,湿透了他的半个后背。他口干舌燥,眼前的纪蔚南像是被人打上了雾化的特效,整个人摇摇欲坠。
“……如果你不想看我在这种时候还要担心你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又去死的话,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去睡觉!”
纪蔚南说不清自己是心疼更多还是身上的疼痛更甚,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糊成一团的眼泪,点头:“我去睡觉!我现在就去!”
说着连滚带爬地爬上床,平躺着一动不动,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心智未全的孩子。
纪风飏口干舌燥的喘着气,但依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卫生间,就着冷水管猛灌了几口凉水,又压着舌根强迫自己吐出来,违背生理性的反胃让他的眼眶发红,发胀,鼻涕流出来,顺着滴进了水池里。
头痛、晕眩、恶心、出汗、低血压、呼吸抑制、震颤、肌肉僵直……
这就是你毒发时候的感受吗?
还是说,我所能感受到的痛苦,连你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简凝拉着行李箱打开门进屋的时候,险些被屋里面的景象又吓退出去。
屋里面凌乱不堪,到处都是物品残骸,墙壁、地板几乎没有一块是干净的,窗帘紧紧拉着,屋子里是尘土潮腐的霉味和衣服的酸臭,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我这是进了鬼屋吗?”简凝觉得这个时候她还有兴致打趣也是心理承受能力强大。
她把行李箱放在门口,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
“别拉窗帘!”
“刷!”
简凝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窗帘已经被她拉开大半,这才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纪风飏!?”
简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邋遢的像个流浪汉,衣衫不整,目光混沌,眼眶赤红,眼窝深陷,整个人好像脱水了一样,脸色蜡黄。
“别拉窗帘……”纪风飏沙哑着声音说道,“……小南不想被别人看到……”
简凝赶紧蹲下来,撑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看了看舌苔,然后皱起描画的精致的眉,厉声质问:“纪风飏!你吃了什么!”
“只是一点点美沙酮……”纪风飏呢喃着:“……小南不想活了……他割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简凝当机立断,端起桌子上的水尽数泼到他脸上,用手用力拍打着他的脸:“纪风飏!阿风!你清醒一点儿!清醒一点儿!”
纪风飏的双眼逐渐恢复焦距,干裂地嘴唇碰了碰:“小阿姨……”
随后,纪风飏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全然没有注意到因为自己的力气过大而在上面留下了指印。
“小阿姨!你救救小南!你救救他!只有你能救他!”
“我就是为了你们这两个不省心的孩子回来的。”简凝看着他的眼睛,自己的目光平和、安定。“阿风,你得去休息。我不希望小南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却垮了。”
简凝其实只大纪风飏三岁,但也许是常年研究心理学的缘故,她说话的语速和语气让纪风飏莫名感到安心。
看着纪风飏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然栽倒在地上,简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和后背,确定只是美沙酮带来的副作用之后,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姐姐,姐夫,你们当初留下了这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到底是对还是错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