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境
我总在做一个梦。
梦的开始总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人,只有不知何处的窃窃私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又总停不下来。我挥舞着手中的剑,却茫然找不到敌人。
大幕忽地拉起,灯光闪亮宛如夏日烈阳,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耳畔响起来父亲的声音,“拔剑,菲欧娜。”他声音坚定又带着些许疲惫。
父亲,是你么父亲?我收剑回身,防备着可能的偷袭。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寻找着决斗场的敌人。
然后我看到了父亲站在那里,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拿着家族里的剑“荣光”。他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地发颤,但执剑之手依旧像记忆里那么坚定。周围都是观众,光盾家族、冕卫家族、钢铁大使,似乎整个德玛西亚的贵族们都在这里了,大部分人脸带笑意,还有几个人面露惋惜,互相私语。
“拔剑,菲欧娜。”父亲试探着,走得更近了一点。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这里是剑厅,这是荣誉决斗。
“菲欧娜,即使你不愿拔剑,我也不会留手的。”父亲逼的更近了一点。“是我教会了如何用剑,现在就让我看看,你学会了多少。”
他执剑向前,左脚踏进半步,持剑直刺向我腹部。这是击剑术的入门刺击。我向后撤步,击打荡开他的剑。
“做的不错嘛,小娜。你的反应可以算作一流了。”父亲带着笑看向我。
我面无表情,我总是面无表情。我知道刚才我的动作很快,可以前他从来没有夸过我,从来没有。更何况,刚才我没有完全隔挡掉,他的剑尾还是扫到了我。虽然不明显,可我能感觉得到,那他也可以。
梦里的这场战斗总是会打很久,他打的就像教科书一样,把所有的攻击防守动作都用到我身上。我想起来小的时候,他从来不喜欢我练剑。
“男孩子的玩意儿。”那时候他总说。他想让我玩洋娃娃,七岁生日那年,他送我的芭比娃娃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更精致的。可是当时我把娃娃扔了,就随手扔给了侍女小兰。当时我觉得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工艺品,完美无缺,只是当时我不知道用剑会流血,或者说我不知道可能有一天血会从我自己身上,或者是亲人身上流出来。
现在和父亲击剑的声音再也不像七岁时他答应教我练剑时候那么清脆了,反而有点刺耳。
回合越来越快,我已经用上了全力。然后最后一瞬间,我瞥见寒芒刺过来,没有力气再去格挡了。“也许女孩真的不适合练剑吧,父亲。”我心想。我已经做不到更好了,对不起。然后下一秒我看到了血流满剑厅,父亲的动脉向外在溅射着血液,像玫瑰就在绽放。他收手了,然后我的剑刺到了他。
然后我总在这个时候醒来,满头大汗。从床上惊坐而起,再也想不起来父亲当时的表情。
2.室友
娑娜总是会温柔地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温水。她不说话,也不会说话。我很感激。
然后接下来娑娜就会弹起她的琴,有时候是《国殇》这种悲壮的歌曲,有时候是《小夜曲》这种很舒缓的歌曲。我都不懂。
她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不管什么时候我做噩梦醒来,她总会第一时间给我端过来杯温水。刚开始一起住的时候我冷冰冰的,她也不管不顾,每天我回来她就对着我弹新学会的曲子,即使我是个音乐白痴。她还告诉我她的古琴叫“叆华”,那把古琴有魔力。她告诉我等她觉得万事俱备的时候,就要举办一场将她的诸多天资融会贯通的独奏会。她是哑巴,所以她写给我东西都靠写。但她不喜欢在纸上写,她总是在我手掌上写。最开始的时候我不习惯,总是会忘记前面她写过的话,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写给我,后来我便只好聚精会神地感受她写的东西。
虽然现在我们关系很好,但我从来没把她当朋友,只是当作一个一起在战争学院修行的同学。我经常会觉得她像个智障,也许这么说不太好听,可至少符合事实。我想提醒她现在魔印物品基本都是上古之物,强大无比,她手里的算什么?看看别的“破败王者之刃”、“灭世者的死亡之帽”,而她的算什么,“叆华?”这甚至都不押韵。独奏会在我看来也是不现实的,我们都出自于战争学院,她来自于艾欧尼亚,那里被诺克萨斯侵略了十多年,战争至今尚未平息,要不是我们德玛西亚军队的介入,国都不国,哪里还谈得上音乐会。让我想起来吟游诗人的“艾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她从不谈自己的身世,在我看来她就是艾欧尼亚那个没有骨气的大陆上不知道龟缩在哪个角落里的贵族之女,偏安一隅,从小被宠到大,整日间幻想着自己是个小公主的美梦。
隔壁的薇恩有时候会抱怨,说琴声太吵她没办法入睡。我从不介入这种事情,而娑娜会甜甜地笑着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薇恩看起来会气鼓鼓的,凶狠地盯着我们说,“你再吵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们,这会让我倍感愉快。”我知道她不会,她看上去很凶,但总是心事重重。更何况我从不畏惧任何人,我叫菲欧娜,我是无双剑姬,没有人一对一可以杀掉我。娑娜也还是甜甜地笑着,在薇恩走掉的时候还会摆摆手仿佛说再见。
或许还有一点原因我不太喜欢娑娜是因为她的外号。战争学院所有的男同学都会在背后叫娑娜36E, 很……让人无奈。她也知道,但她从不生气,对男生也还都是甜甜的。娑娜应该是最受宠爱的女同学了吧,她长头发,大眼睛,对所有人都很温和,从不嚼舌头,只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很安静地陪着你。然后,她胸真的很大,大概是金克丝加拉克丝加卡莉斯塔加安妮加波比那样吧。她又总说自己喜欢热,喜欢穿漏肩的裙子。最初我觉得这样的妹子肯定是个绿茶婊,可四年了都要毕业了她都还是那个最开始的娑娜,温和安静又带点智障,哪怕是装的,四年相处我也愿意相信她。
“小菲,我们快毕业了。”娑娜过来在我的手心里写。她的手很软,不像我,都是练剑磨出来的茧子。每次她要写字我都会有点不好意思。我一直要她写我的全名,她不肯,说自己叫所有人都会叫昵称的。她在这种事上一直很执拗。只有一次我问她,那诺克萨斯的军队你怎么叫的时候她呆了一下。我有些过意不去,可也没有道歉,道歉不是我的风格。
“嗯。”我回给她。
“要去山顶走走吗?”她问。星星眼里满是期待。
我答应了。
3.交谈
山顶上星星很好。不远处的草丛里还看到了很多组情侣,比如盖伦和卡特。
盖伦刚来战争学院的时候一脸正气,上完厕所都会喊德玛西亚。他妹妹是拉克丝,在学院里很多人追,每次他遇到妹妹都是昂首阔步地走过去,然后停下来,等他妹妹怯生生地说声哥哥好,就点头示意然后走开。那时候关于他有很多流言,比如说他是gay,比如他跟他妹妹关系不是很好,因为他总担心他妹妹身怀魔法的力量。我们同来自于德玛西亚王国,他出身于高贵的冕卫家族,我能理解他的担忧和荣耀。但有时候我还是觉得他很不理智,因为他的女朋友是卡特琳娜,那个诺克萨斯强大的红头发女刺客。她是很美,但浑身有着邪恶的气息,我不明白为什么盖伦会喜欢上她,但无所谓了。现在已经5月末,也许下个月再见,他们就会在战场上为彼此的信仰而战了。
娑娜在旁边拉了拉我的手,写道,“小菲。”
“嗯?”
“我们快毕业了。”娑娜写。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困惑地看向她。
娑娜提着裙子,走到草地边坐下。拍拍旁边示意我过来。
“你害怕吗?”
“怕什么?”
“毕业。”娑娜看起来仿佛心事重重。
我看向远方,“不怕。只是毕业嘛。”说话的时候我想起来家庭的现状。父亲死后家庭一落千丈,劳伦特家族附属的小家族纷纷投往别处。因为曾经和冕卫家族那家旁系血亲违背过婚约,别人担心打击报复,家族控制的生意也都一落千丈。这还已经是四年前我离家被选到战争学院修行的时候了,我清晰得记得走的时候哥哥们的眼神,全是怨恨。
“也是,毕竟你一直都那么强大。”娑娜的脸上看着有点幽怨。她看着我,又认真地写,“那你会想我么?小菲?”
我低下头没有什么表情。我不习惯撒谎,所以我没有回答。回到德玛西亚以后我会有很多事吧,家庭没落,百废待兴,哪里会关注一个小孩子的喜怒哀乐。她有点伤心,我知道。毕业的时候还是应该撒点谎吧,可我真的做不到。
娑娜拉过来我的手,一笔一划,“小菲,我是个孤儿。”
我有点震惊。
“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快毕业了,我很害怕。以前你老问我家怎么样,我不敢说。因为我没有家。从小我就在孤儿院长大,一直到后来有人领养我。我不知道家庭是什么感觉,妈妈只让我练琴,她教的很好,对我也很好,可我一直都觉得她像个陌生人。”娑娜仿佛写的有点累了,顿了顿。“后来我琴弹得好,她送我到战争学院修行,然后我遇到了你,还有薇薇恩、卡特、小艾这些人。虽然有时候我在寝室里弹琴薇薇恩对我凶神恶煞的,但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好。还有那些男生,他们也对我很好。”
我一直沉默。她在我手心里划拉个不停,指头软软暖暖的。
“我知道有人背后叫我36E,可我不生气,因为你们都没有恶意。但我也有点不敢生气,我怕我生气了就没人喜欢我了。我说自己怕热也是假的,因为我发现穿露肩衫大家会喜欢我多一点,多看我几眼。我怕你们不高兴。有时候我也会不高兴,但我从来不说,就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偷偷地难过一会儿,但只是一会儿,因为大家都很好。”
“可是现在要毕业啦,我们再呆一周就要走了。我很害怕。艾欧尼亚一直在打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卡特、小鸡、雯雯也是很好的人啊,为什么要打架呢?但我也不敢说。小卡、易、阿狸他们都很厉害,可我回去我害怕。以前我可以说自己还小,但是现在我大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又都要离开了,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到你们。”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来。她靠过来,我没躲。
“我喜欢你们大家,我喜欢你。你晚上总做噩梦,我很担心你。你没有说会想我,我知道,我本来就不该期待的。你要是还是习惯惊醒了喝杯温水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帮你了。我晚上总是会隔一阵子起来帮你把水加热,看你脸上的神色总是在挣扎。你不要总是那么痛苦。”
娑娜说到这里停住了,转过身来盯着我。
我叹口气,跟她经常梦起剑厅的决斗,讲了梦里的场景,告诉她父亲很慈爱,告诉她父亲在牢里跟我决定他必须死,告诉他决斗里父亲为了我而死去。她眼睛很大,睫毛一眨一眨始终注视着我,听的很认真。
等我讲完,她抱了抱我,拉着我的手回了寝室。
4.毕业
那晚我睡得很安详。但以后我再也没有遇见娑娜。
她走的时候留了张纸:
“小菲,我不接受离别,所以一个人先走了。
剑厅的事情不是你的错。叔叔的死不怪你。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总之,我们都要加油啊。
我会一个人照顾好自己的。你一直都比我厉害,你也要好好的。
再见。
对了,嘻嘻,走的时候偷亲了你一口,不会介意吧?>_<
娑娜”
接着便毕业了,不知不觉。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战争学院。只是在德玛西亚费心地打理着家事,家族渐渐有了起色。我用铁血建立了自己和家族地权威,一直单身。
后来有一天,传来消息说有个盛大的演唱会在德玛西亚国度音乐厅开展,演奏者是娑娜。先锋军团的德玛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说那可是你以前的室友,我回绝了。我托人转告娑娜,说过不会想她,我便不会去,这是一个剑士的荣誉。荣誉和剑术,是我劳伦特家族立足之本。
谁也不会再知道,我对娑娜撒的谎。那个关于父亲的谎。
没有慈爱的父亲,父亲为了家族把我作为政治联姻的资本送出。没有诚信的父亲,父亲在生死决斗里对敌人放毒,还愚蠢地被人查了出来。没有为了家族和我献出自己的父亲,父亲一直都不想死,在剑厅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击杀掉他,保住了家族。父亲只是个普通人,一个身手尚算高强的普通人,也许如果没有我也还能做个普通的族长。是我毁了他。
所以我没有脸面去见娑娜,她如此诚实美丽。
我只能闭口不言,用剑捍卫家族的荣誉。
娑娜没有回应。后来,她写了首歌《送别》传唱在符文大陆,歌词里写:那一天我再次回到学院,山依旧青水依旧绿,可有人告诉我,以前这里都是荒瘠,我说无所谓了,一起看星星聊天的人已经不在了。
愿她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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