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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系列(24)囚笼世界的哀怨——张爱玲《怨女》

张爱玲系列(24)囚笼世界的哀怨——张爱玲《怨女》

作者: 谌洪果 | 来源:发表于2018-10-16 17:21 被阅读0次

    一提到《怨女》,人们往往就会把它与《金锁记》相比较。我认为可以不用比较,姑且把两者看作完全不同的故事。

    《怨女》是张爱玲漂泊异乡的追忆之作。那时的张爱玲,已经是无根的浮萍了。在极度孤独中,她执著于1949年之前的上海印痕,那些衖堂、人物、发霉的味道、沉寂与喧哗、都变得无比的鲜活。张爱玲说,“我就喜欢那被经济与情欲扭曲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怨女的苍凉,我觉得在那里面,我说出了我最想说的话。”

    《怨女》与其说是一个人的故事,还不如说是各色人、几代人的故事的高度浓缩。它反映一个底层女子与一个瘫子的婚姻,也及于一个家族、一座城市、一个国度的沉浮。小说有一种大历史的纵深,却不是宏大叙事,而始终不离个体的、世俗的、冷峻的、苍凉的视角。置于历史的视野,可供每个人自主选择的余地,其实都是很小的。《怨女》告诉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囚笼世界里,既难以走出,又一条路走到黑。

    银娣在未嫁之前,那种泼辣劲,是很让人爽气的。那个贼心不死的死木匠,从窗口死死抓住她的手,她把油灯直接往他手上一搁,对方赶紧一缩,落荒而去。她开口大骂:“死人你张开眼睛看看!烂浮尸,路倒尸”;“猪猡,瘪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半夜三更找上门来。下趟有脸再来,看我不拿门闩打他。今天便宜他了,瘪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骂得高兴,从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几条街上都听得见。她是出了名的麻油西施,想占她便宜的男人不少,但一看她那冰冷相,都不敢再进一步。

    可惜她再强悍,也只能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寄人篱下,没啥底气。穷,社会地位低,说媒的人便也不多。眼看年纪越来越大。“漂亮有什么用处,像是身边带着珠宝逃命,更加危险,又是没有市价的东西,没法子变钱。”

    她恋上对面药店的佣工小刘,“高高个子,长得漂亮,倒像女孩子一样一声不响,穿着件藏青长衫,白布袜子上一点灰尘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收拾得这样干净”。

    小刘也喜欢她,有一次她去给坐月子的嫂子开药,小刘悄悄放了一包白菊花放在她袋子里。“滚水泡白菊花是去暑的,她不怎么爱喝,一股子青草气。但是她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来,缓缓飞升到碗面。一直也没机会谢他一声,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拿店里东西送人。”

    这是含蓄细腻的初恋。除了泼辣,她还有少女的温情与幸福的憧憬。

    果然,小刘家托她老家外婆来提亲。老太婆夸小刘人真好、不声不响,脾气又好。然而,她在喜悦中却若有所失。想到结婚后,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而他一年只能回来住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到头只看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

    小刘是个不会钻营的人,看来一辈子做人家伙计的命,难道她今后成为哥嫂的穷亲戚?“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

    她曾又哭又闹拒绝姚家的提亲,那是姚家二爷,瞎眼睛,软骨病,整天瘫在床上。但是现在,情况越来越紧迫了。“没有钱的苦处她受够了。”她同意了姚家的亲事。

    说是嫁给富人家,可聘礼不过六金六银,不仅寒酸,还被羞辱。第三天的回门酒,婆婆差点不同意。回到哥嫂的娘家,她的心情好像从阴间回到活人世界来。

    短短几天,如同隔世,这里“比她记得的人世间仿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哄哄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对了,调戏过她的木匠,追求过她的小刘,现在都挤在人群里,像是看热闹,或看笑话。他们微笑着,看着新娘子回门,看那个瘫软的白白的肉。

    姚家三爷吃喝嫖赌,一屁股债。她和三爷对上了眼。第一次有那个意思,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那一瞬间,她感觉“太甜蜜了”。“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

    第二次情更浓,而且居然在浴佛寺佛殿里。把婴孩放在一旁蒲团上任其嚎哭。“神案底下叙恩情”,对她而言,是挣扎,放肆,抓住自由的空气。他呢,则只想偷。问:不怕有人来?不怕遭报应?女的在这个时候往往更有勇气:“我不怕,反正就是一条命,要就拿去。”这话一下敲醒了他。让他悬崖勒马:“在他实在是犯不着,要女人还不容易?”只不过欲火中烧当口,放手很不好受。为了这一次的羞辱与害怕,她还上吊了一回。

    第三次,十六年后,婆婆丈夫都死了。家也分了。来借过一回钱的三爷,大过年前夕,又到她家来躲债。二人喝着酒,说着往事与情分。三爷把她按在红木炕床上,这一次她拼命抵挡,“这些年来的积恨,使她宁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他。”最终挣脱。讨债的过来纠缠三爷,她让他们别在自己家里闹。三爷转过脸来说,二嫂,她给了三爷一个嘴巴。两人从此翻脸。三爷后来的报复方式是拉她儿子玉熹下水,吃喝嫖赌。

    她这一辈子,情感有些波澜,却不敢陷进去。她很清醒,她要当真,她就会被骗得很惨。她虽然熬着,吃亏着,耗费了美丽的青春,但好歹熬成了婆。

    她曾带嫂子仔细看过丈夫的红色大木床。“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红木框子,配着玻璃,绣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十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矮橱,一叠叠小抽屉嵌着螺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小刘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顶用金链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平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麻秸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穗子。”这是她丈夫的雕花囚笼世界。

    在她成为寡妇,守着空房的漫长日子:“她反正不是在烟铺上就是在窗口,看磨刀的,补碗的,邻居家的人出出进进,自己不给人看见,总是避立在一边。晚上对过打牌,金色的房间,整个展开在窗前,像古画里一样。赤膊的男人都像画在泥金笺上。看牌的走来走去,挡住灯光,白布裤子上露出狭窄的金色脊背。这都是笼中的鸟兽,她可以一看看个半天。”

    她没事会跟儿子聊天,她聊过去的事;儿子聊各方亲戚的生死荣衰。“只要提起个名字就使人做会心的微笑,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各自有他的一角,还不肯安静,就像死了闹鬼似的,无论出了什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亲戚们自从各自分成小家庭,来往得不那么勤,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依赖的,听到一个消息,马上眼睛一亮,脸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动些,浑身血脉流通起来,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自己没事干,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又是别人担风险。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灯前更觉得安逸。这一套人名与亲戚关系,大家背得熟极而流,他是从小跟她学会了的。点名从来点不到他父亲,也不提她娘家。他没有父母,她没有过去,但是从来都不觉得,他们这世界这样丰富而自给。”

    那些算计过她的人,对她不公的人,她所仇恨的人,都有各自该有的遭遇或结局。大事小事,每天都在发生。她也越来越老,“现在不大听到新闻,但是日子过得快,反而觉得这些人一个个的报应来得快。时间永远站在她这边,证明她是对的。日子越过越快,时间压缩了,那股子劲更大,在耳边呜呜地吹过,可以觉得它过去,身上陡然一阵寒飕飕的,有点害怕,但是那种感觉并不坏。三爷死了,当然这使她想到自己,又多病。但是生病是年纪大些必有的累赘,也惯了。”

    这是她一生的感悟。她自己被各种有形无形的力量所控制,她也在发挥着自己有形无形的力量,控制着她周围的人,尤其是生活在她阴影下的儿子、媳妇。对于普通人来说,有很多微不足道的梦想,都会成为一种奢望或遗憾。这就是囚笼世界里的哀怨。

    偶尔,她甚至会怀念那个被她用油灯烫过的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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