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好的话，我会去看你

今春的花事来得悄然，去得也坦然。时而是春雨绵绵，山色空濛，时而又是春风日暖，催花促叶，空气中散布的花香树气将整个春天染成浓绿浓绿，还没等回过神来，春已过了大半。纷纷扬扬的飞花似雪，零落成泥之际，蜂鸣蝶起，追逐着春讯。正要伤春后悔时，匆匆又是谷雨。

昨晚的一场夜雨，将气温陡降，本已脱成的单衣，很快又在瑟索中重又穿上。绵绵春雨，似有而无，纵使撑着一把雨伞，能躲过一阵春雨，也难躲过整个春季。山中的春雨，不过是把整个春天缠绵成一片烂漫，将色彩与温暖相互交织，织成一个山花似锦、绮霞满天的世界。

春雨过后，留给大山的不过是满眼青绿、满耳清风与满涧清流。放眼而望，雨后的新阳将金色的油漆匀衡地涂抹上山中的每一片植被，新绿的树叶与草丛闪着金光，在山虫的呐喊下，张扬着蓬勃的力量。几天前，你告诉我，正在看韩剧《天气好的话，我会去看你》，听到这个名字，我似乎有种莫名的悸动，不一定是要去追剧，听着这句平实而温暖的话语，心底不由得涌起久已岑寂的那份感动。

如果说，雨过天晴之后的春日暖阳带给山里人的新绿巩固了春的气息，那么最悠远的深情莫过于一壶新水煮在天地，一缕炊烟袅在云端，一杯新茶翻在杯中，二三好友对坐溪畔了。

涉涧而往，寻一处平畴，将三脚架的铁炉架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听溪中的流水淙淙，水花四溢，静静地淌过乱石铺就的长溪，每一块石头都是那样清晰可辨，长年水刷光照的石面光洁可抚，几乎能照出人的面目。当然最能照影的还是溪中的水面，俯身水面映出的蓝天白云遥远而悠然。踏踩着溪中的大小石块，有如跳跃在琴键上的手指，上上下下，奏出春天的模样。走在溪中，不远处的紫藤花沿溪婉步，将花叶伸展到溪中，在清风的缓缓推衍下，一闪一闪，抢夺映水的镜头。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粉色长裙，和你一起，跳跃在溪前上下，像个山中的小精灵。她时而沿溪跑动，做出的各种动作，没有伪饰，没有做作，纯然的姿态远比那些长期在镜头前摆姿弄影的职业演员要生动自然得多。也许是今天山里来了特别的客人，让小女孩兴奋不已，又是递茶，又是送果，又是拉着大人们的手，不断的沿溪上下跳跃，大家习惯地叫她"桃源小仙"。小女孩听了一笑，闪着一对清亮的大眼睛。

我则沿溪拾掇柴火，将冬季留存给溪涧的干枯树枝一一寻来，由你负责围炉添柴，煽着炉火，火苗一跳一跳，不时还散发些青烟送到鼻息，让我们重新感受着人间的烟火味。久违的烟火味，依然还在，并没有走多远。蜜蜂是你的好友，也是个艺术家，不久前因崴脚在家休养多日，只能静坐在溪边照影。陶姐赶过来时，有些兴奋，拿着手机拍下这些充满烟火气息的镜头。一到晚上，便做了个抖音，想写几个字，要我补上，我看看抖音，即兴写下几行小字，算作题记：

一场春雨过后，留给大山的是山花摇曳及满涧清流，涉水而往，寻一处平畴，煮一壶清水，添些许野趣，做个闲人。

一早醒来，似有雨声淅沥，以为是又下起了雨，拉开窗帘，外面晴日如初，原来是溪声似雨，这样的“被骗"不知遇到过多少次，但每次都还是一样，一次次的“上当"却是心甘情愿。

小院里的阳光灿烂，每一片树叶，都有着阳光的色彩，昨天陶姐还说山里的树叶就是不一样，叶上有光，我并未在意，今晨仔细一看，果不其然，不仅树叶有光，山里的一切都充满着光的温暖与力量。

蜜蜂的脚至今还未全愈，走起路来仍一跛一跛，只得跟在后面，如果不是挽着你的手臂，肯定跟不上节奏，结果是，我一个人行进在前面，你俩在后面跟着，我不时回回头，看看你俩一说一笑的姿态，总也有说不完的话题，笑不完的种种。

长长的长春藤，花瓣落尽，碎了一地，青翠的藤蔓却新鲜欲滴;油桐花树同样只剩下圆圆的扩叶与青涩的小果，花影儿也不能寻，好在满山花树繁华，来不及伤春，眼睛早被早晨的阳光与清风抢去，何况还有满耳的溪声与鸟声，满谷的清气与新意。沿溪的几间茶室早已改造好了，木质的走廊与墙壁恰好占尽了适当的空间，尚留一条过道让客人行走，冰川石砌面后铺就的路面，辅以碎石，与对面的木质地板制成的水面平台，一实一虚，一前一后，真是绝佳胜景，绝妙对应。最为惹眼的还算是溪流对面的平台上陆鸿渐的塑像栩栩如生，宛如茶圣并未离去，犹在目前。很想就茶室小憩一会儿，邀陆翁同坐，迎着晨光的穿错，仰观高悬瀑布的遄飞，俯察戏游足下的鱼儿，感觉时空飞旋，光影倒流。不由想起昨天在溪涧中拾薪煮茗的情境，原来虚实飘忽的景境在此竟然得到完美的融合。

蜜蜂还是放弃了继续向上跛足的努力，要我们向上攀登，而自己只是开玩笑地说着要陪陆翁好好的叙叙旧，聊聊品茶的感觉与心得。你似乎受到了某种鼓励与鞭策，拾级而上，十几分钟后，就开始了粗粝的喘息，很显然，山路的陡峭与急促，让攀登者有了在大山面前的渺小与畏琐，人真要是与大自然相对，如果缺少足够的经验与勇气，一定会碰得头破血流，满身伤痕。看着阶梯的石制扶手，一圈一圈用粗粝的麻绳缠抚，感慨当初制作者的精心。幸好有人终于打破了沉默，将注意的话题转向轻松的一刻。或许是你的笑话太过有趣，或许是你把注意力引向路边的花草鸟虫，脚力的酸麻也就不是那么难忍。转过一道小弯，抬眼就是望瀑亭的影子，在日光的照耀与穿越下，显出与平日不一样的光泽与亮度，加之飞瀑的轰鸣声不断追迫，各种声音与色彩交织，仿佛置身府界洞天。

你对色彩与声音的灵敏，都由你所拍摄的照片与视频来证明，神奇地抓住每一个生动的瞬间，将花树、阳光、晨雾、清风、飞瀑、流泉、虫影一一收入囊中，甚至还要拍下动感十足的抖音，让大山的音影与姿态传递给山外更多的人感动与尖叫。

瀑布底下的飞沫如雨如雾般轻漫，细沾衣襟而不觉。一束晨光穿岫而下，人物与树影具有油画般的质感，如果以一个画家的眼光重视这一切，不必去联想大漠孤烟的落日，也不必去引用西北长河的烟霞，最好是将陈逸飞的江南系列油画取出，无论是树影还是脸色都构得上此时的亮色。我真想为此时此刻的景象作些许的记录与传播，只可惜，我手拙嘴笨，无法描摹与述说眼前生动的一幕。只一任阳光穿树而过，顺着光柱，在时间的隧道里，与历史重逢。

这就是著名的谷帘泉瀑布，被世人称之为"天下第一泉"，我也无法说清来过了多少次，而每次的感觉，总是不一样。一次，我陪几个茶友游春，正好游到望瀑亭时，就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我有些懊恼，以为败坏了我们品茗的野兴。朋友却不慌不忙，围着垫子，在亭子中间泡起了茶来，朋友娴熟而优雅的泡茶动作与亭外的绵绵细雨、滴答清音组合成一幅春雨品茗图，这份意趣，大大超乎我的意外，同时也被很多的书画家朋友摄去，成为他们笔下的爱物。几天前我从湘人毛燕忠先生的庐山烟雨图中就分明读出了此中真意。尽管毛先生并未到过此亭，更没有在亭中像我们这样喝过春茗，但我相信，品茶的逸兴是相同的。

我喜欢明人高濂在他的《四时幽赏录》中提到过的西湖天然阁看雨的情境:灵雨霏霏，乍起乍歇，山头烟合，忽掩青螺，树抄云蒸，顷迷翠黛。…信知变幻不常，阴晴难料，世态春雨哉？翻覆弄人哉!过眼尽是铅华，当着天眼看破。对照此景，不知是否有些同感。

记得那年，我陪二哥张新秩先生来此，顺着这条山路逆时针而行，二哥一边说着些与陶渊明有关的传闻，一边说着对桃花源的向往，行在后面的二嫂不时抓拍着照片，等我们回到桃源小馆时，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每一张都是那样洋溢与浪漫。后来，二哥为我寄来照片与诗稿，倾情诉说对此处山水的向往，二十多年过去，浓情不减，归思日增。前面又是一个望瀑亭，与对面的望瀑亭遥遥相对，一左一右，隔空遥望，我仿佛看到了当年与二哥同游此境的旧时月色。

我回过身来转而问，你看到了什么？你笑而未答，迟疑好一会儿，说，我寻到了一个大大的春天。并张开双臂，似是在比划着什么，又似是要拥抱整个大山的样子。我哈哈一笑，口中一字一句，吟道，“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山中的天气时晴时雨浑难定，所以这样的好天气，并不是天天都有，趁着阳春，我们又游览了白鹿洞书院。书院的老师早早的就等候在大门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向来客介绍着书院的前世今生，在紫霞真人的诗碑前端详日久，寻着壁立而微暗的石刻影迹，将优美的诗句与优雅的书法一一考究过去，直至看到当年洞主的傲慢与游方道士潇洒的较量让后人唏嘘了好几百年。道士飘然而去的身影，连着身后的云霓与霞光，将衣袂飘飘的道袍淹没在云霞深处。我们沿着书院提供的游道与导辞，把朱子的教条与教义重又温习了一遍，坐在明伦堂的课桌课椅前，听老师讲解历史与传说，置身大宋时光的清流中，“致广大，尽精微”的道义分布成阳光与绿荫，明我们的双眼，暖我们的周身。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几天后，你还是发来视频，将雨落水缸泛起的涟漪通过慢镜头展示在我的面前，告诉我，那边又下起了雨，雨水一直沿着屋瓦顺流而下，滴落在檐前种有睡莲的水缸里，水珠飞溅，水纹翻卷，打湿了檐前的阶石与花草，也打湿了整个春天。

202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