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没有植物荫凉的地方,太阳都显得格外毒辣骄横。
我此刻所在的这个干瘪小镇就是这样,明晃晃的阳光攫取着空气中的水汽,人烟寥寥,门户紧闭。
小镇地处边陲,与内陆和海洋都隔着高大的山脉,山峦阻挡季风,四周都是沙漠。对于这片被北大西洋暖流包裹滋润的大陆来说,沙漠仿佛是被上帝冷落之地。这里甚至没有温暖细软的沙粒,只有裸露着岩石的连绵丘陵,被粗粝石块覆盖着的贫瘠土壤,蓬乱矮小的杂草,和与世隔绝的、孤零零的小镇。
小镇的街道空空荡荡,巷尾远处散落着几幢独立的小房子,其中地处最偏的一幢最高,屋顶尖尖,像哥特风格的塔楼,顶端立着十字架。一座小教堂。
教堂的墙体有些斑驳,像小镇里所有的事物一样陈旧破败,一样萧条清冷,浮雕断裂、门窗积灰,仿佛许久都没有来过人。
令人惊讶的是,走进教堂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两排木质座椅整饬闪亮,屋顶高悬,阴凉森然的气息直扑脸面周身。拱门、立柱、彩窗、吊灯、雕像、圣台,笼罩在被削弱的光线下,气势柔和又端庄。
让我错愕的不是走廊尽头的十字架,尽管它已经足够令人目不转睛。耶稣的雕像悬在半空,双臂伸展,双脚相叠,被钉在十字架上,钉子与血迹都清晰可见。他的头歪在一侧,仿佛在一个沉闷的下午安静小憩。白色大理石雕像,骨骼肌肉走向清晰,须发眉眼都十分细腻。虽然熟悉耶稣受难的故事,但从未如此近距离看到他的雕像,钉子下的伤口触目惊心,灵魂即使能与肉体剥离,肉体的痛苦一样钻心蚀骨,难以承受。
真正吸引我目光的,是十字架下的另一座雕像。
像是一个身披黑袍的高大卫士站在耶稣脚下,垂首而立。我屏着呼吸一步步靠近,直至看清他的面目。
他根本不是雕像,是L,与我一别十年的L。
我知道他不是雕像,我知道他就是L,尽管我们多年未见,他的模样,我不能认错。他苍白的脸与耶稣雕像的大理石不同,那是真实血肉与皮肤的柔软质感,有温度,有弹性。他深色闪着光泽的眼睑,随时都有可能睁开,露出一双黑色瞳仁,温柔又深情。光在L的头顶,他的眼窝与鼻尖在自己的脸上投下阴影,很难怀疑他没有呼吸。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与L相见的时刻,想象过他的模样,也许几经岁月雕琢,他的眼睛里又多出无数故事,也许他的心像他的血液肌肤一样永保新鲜,依旧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也许我们会像老友一样叙旧,在小酒馆里喝到天亮,太阳升起之后分道扬镳,也许两个人会相对无言,各自匆忙地涌进不同的人群。
但绝对不是眼前这番景象,他绝对不会闭着眼睛,低眉颔首,一动不动,不会双手交叉靠在胸前,手腕上缠绕着银色的链条。他不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国家,荒凉的小镇,破旧的教堂,更不会长出覆盖着羽毛的漆黑翅膀,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我从未见过L的翅膀,也许它们只在晚间出现。从肩胛骨的位置,慢慢抽出细碎的毛发,L跪倒在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红着眼睛,等待尖锐的骨节冲破血肉,拔节生长,然后一层一层长出轻柔光亮的羽毛。这时的L可以扑扇扑扇翅膀,从敞开的窗户飞向天空,随便随风飘落在哪里,收敛羽翅悄悄觅食。天亮之后,羽毛层层脱落,翅骨断裂,折回身体,L在疼痛中再次恢复纤瘦的样子。
眼前的L,他的翅膀太宽大了,与他的宽大袍子一起,衬托得骨骼更加瘦削。他长长的手指贴在两肩,肉粉色的指甲和泛白的月牙都清晰可见。再仔细看,L的脖子也有银色链条缠绕,勒在喉结位置,链下坠着一枚袖珍的十字架。
我不知道自己是讶异还是惊恐,不知道自己更愿意端详他的面容,打量他的全身,还是移开目光,去寻找链子的源头,寻找束缚着L的东西。
“很神奇,是不是?”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惊得差点跳起脚来,左肩突然伸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一股混着烟草味的酒气直灌进眼睛鼻子。我退后几步,才看清声音的主人是早晨陪同我进入这座沙漠小镇的导游。
说是导游,其实不过是当地的领路人。小镇虽然灰突突地不起眼,却因为处在整个大洲唯一一片荒漠之中而远负盛名,往来游客络绎不绝。穿越沙漠之前,我曾看到几队人马陆续返还,导游说来这里一般是早进晚出,很少有下午才来的。“你不会想在这里住宿的,相信我。”这个面目粗糙的导游对我说。
“你盯着他看了很久,你知道吗?”
我憋住气息,没有回答。
“不过人们总是盯着他看,太逼真了,是不是?甚至有人觉得他是活人扮的,但是没有人敢走上去摸一摸。”导游摸着自己的下吧,懒洋洋地说,“不过,说实话他也挺英俊的,可惜灵魂卖给了魔鬼,被人们捉住,杀死了。”
“怎么了?”他瞪大了眼睛,“你不信对不对?哈哈哈哈,你看他真的不像是雕塑啊,可能是蜡像一类的玩意儿,难道不应该放进博物馆吗?据说这个耶稣雕像和魔鬼尸身一起保存在这里一千年了,教堂几次大火,他俩都没事。”
“一千年?”
他面露忧容,像是在思考,“一千年是不可能了,小镇上的鬼故事多了,弄出了魔鬼的样子骗人,才有人掏钱来看,不过从我小时候他就在了,好像从那以后也没有移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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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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