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口国中扩建以后有一片很大的草坪,一块十二个篮球架的篮球场,正德国中那边的篮球队常常会来,所以林口国中的所有男生都在想着和他们打架,下了课以后就都要冲出去。这个时候赖冠霖就要从柜子里面把篮球摸出来,到东边那个旧的球场去打球。东边的球场很久都没有人,变得很破烂,偶然有大风过来,把落叶全部卷在地上,国中的前校长会在这里扫地,看到赖冠霖就会说:“霖仔,要交交朋友呀。”
赖冠霖站在三分线上向左边的篮筐里投篮,球撞在篮板上碰出去好远,赖冠霖跑出去,又把球从落叶里拍出来,抱在怀里。夕阳全部淹到旧球场里来,竟然要没过赖冠霖的肩,让他觉得好热。他把校服脱下来卷了一下,丢在地上。不远的大球场有大骂正德的声音,干林干林地乱叫,低年级的小孩把皮球踢得到处都是,赖冠霖依旧抱着球,站在三分线上。
前校长拿一罐富士弹珠汽水放在地上:“霖仔,我归啦。”
赖冠霖就走过去,把汽水握在手里说:“会记得关门的,阿公。”
赖冠霖用半小时喝完了汽水,校际比赛胜负未定,还在打加时。赖冠霖低下头,汗衫被浸得很透,远看他可以变得透明。他把球再投出去一次,正中篮心,在地上弹了好多下。正德应该有人进球了,林口的就骂得更响。赖冠霖凝视了一下球篮运着球,左右蓄力两步,脚尖一踮跳起来,把球塞进去。
远处有两个女生走过来,其中一个被球赛吸引,又回到草坪上去,另外一个从教学楼后面绕过来,落叶埋到她脚边,在赖冠霖看来她好像从地平线走过来。有一个皮球从她肩上飞过,她一跳把那个球抓下来,塞回草地去,因此视线就和赖冠霖相撞,彼此看了一会儿。赖冠霖把球抱着喊:“怀南学姐。”
怀南穿着一件很旧的校服衬衫,外套绑在腰上,在球场外转了转,绕开门从护栏上翻过来:“一个人打球?”
赖冠霖把球在两手间转了一转,丢给怀南:“是。”
“你阿姐让我给你说,”怀南把球又丢回去,“她等不及你了,要先回去。”
赖冠霖把校服拎起来往身上穿:“那她现在在哪里?”
“肯定已经上公车了,刚才她还说回家要告你状呢。”怀南走到赖冠霖面前,四下看了一看,把声音低下去:“反正都这么迟,要不要我请你吃麻糬。”
赖冠霖低下头看球,发现手背上破了一块,隐隐约约有血在慢慢渗出来。太阳落得很下面,怀南学姐身上有一股昨晚洗发水的味道,篮球场变成昏黄色,也没有原来那么热,他有些困,想像落叶一样躺在这里。学姐有一个水蓝色的水杯,不知怎么地已经拿在他自己手里,他走出校门以后两边是沉默的许多的树,风吹得很厉害,夏天马上要过来,赖冠霖对怀南说,我想吃爱玉冰,可以吗?
2
赖冠霖吃爱玉冰的时候,台北所有的灯都已经亮出来,凉凉地铺满了他的肩。怀南付完账以后趴在桌上看着赖冠霖,透明的爱玉冰,在赖冠霖眼睛里绵软的夜晚。赖冠霖说想加一点点冰牛奶,怀南于是又多付了一点钱,付完以后赖冠霖又说不想加进去,于是拿在手里直接喝,玻璃瓶撞在赖冠霖手腕上那块表带细细的手表上,发出叮叮的响声。
赖冠霖说,今天考完了英语考试,提前二十分钟做完了,旁边有人和他要答案。怀南说,你肯定没有给他们咯。赖冠霖笑一下说,怎么可能给嘛!作弊耶。怀南没好气地揪揪他的耳朵,你这样子你同学又要不理你了。赖冠霖慢慢吸着牛奶抬头说,不理我算了啦。
灯光全部砸在赖冠霖眼睛里,于是就在他眼睛里这么碎开,变成细细的一片水,怀南托着头看着想,如果赖冠霖愿意,他自己可以像一条鱼一样在里面游泳。抬头的赖冠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嘻嘻笑着对怀南说:“姐姐,已经有了好多星星了。”
怀南和他一道抬头,看着台北深深的天空,所有的是星星还是飞机,都不像,只是缓缓地在他们头顶漂浮,逐渐地划开台北的暗夜,到天际线的另一端去,只有一块小小的光点凝滞在一个地方,一点也不动。赖冠霖直直地和这颗星星对视。
怀南摸摸赖冠霖的额头说:“霖霖,这颗星星它好像你啊。”
赖冠霖晚上八点骑车回家,他爸爸在书房里看一份昨天的报纸,姐姐在煲升学辅导电话粥,还没有人跟他来算账。他到窗口对怀南喊:“姐姐!”
怀南推着自行车歪歪扭扭骑了两步,听到他叫也不回头,台北夜晚的风足够生猛,把她昨晚的洗发水味吹给赖冠霖,却把她的行迹给吹远了。赖冠霖一再急急地喊,喊得生出了一身汗,怀南依旧丝毫不搭理他地慢慢往前骑。赖冠霖从楼上又跑下来,追着她的背影喊:“明天,明天有一件事……”
3
怀南第二天没有再看到赖冠霖,因为赖冠霖想要为了英语突击抽查准备,所以中午就托了姐姐送便当给怀南赔罪。第三天怀南也没有见到赖冠霖,因为他们年级去学业旅行,据说跑到花莲的一个山里面去合宿了。怀南因此把赖冠霖在七点三十分留下的信看了许多次,以至于可以背出来。
后来怀南看到赖冠霖的时候他在打篮球,依旧在老球场,不过是在雨里打,赖冠霖全身湿透,刘海都贴在额头上,喘气喘得脸色发白。怀南打着伞跑过去,被凉雨也从头浇到尾。她把赖冠霖搂进伞下,赖冠霖直直地站在里面,把伞从她的手里抢过来,但脚下依旧直直地站着不动,雨从赖冠霖肩上滑下去,又凉凉地砸她肩上,她看着赖冠霖莫名其妙地想:像水母诶。赖冠霖有哭过的痕迹,现在好像在她面前缓和了许多,甚至嘴角还带着一点点的笑,有许多幼稚的感觉。怀南摸摸他的头发,湿漉漉地全都是水。她对赖冠霖说:走吧霖霖?赖冠霖再笑笑,还是沉默,不动,他比怀南高,怀南没有任何能够用来去指挥他。
她等了很久对他说,霖霖没关系的,没有什么是因为你不对。赖冠霖静静地说,没有啊姐姐,是我的错啦。怀南说:“你懂什么啊?霖霖你真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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