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老何最早的印象,是我坐在一面四四方方的镜子前,他左手摸着我的头打量,右手拿着一个发出“嗡嗡嗡”声音的电推子,只消几分钟,就给我整出一顶漂亮的平头。
虽然叫平头,但我从来不觉得它平,尤其是见了鲁迅先生的平头之后,我发现我那根本就是个圆寸。
老何掀起我胸前的白大褂子,用一块海绵在我的脖子上扫啊扫,再朝着我的后颈猛吹了一口气,一股凉意顺着我的后背直达尾椎骨。
我站起身来,望着镜子里的老何说了一声“谢谢何叔”,正要从包里掏钱,他拦住我说,
“叔叔都叫了,还要啥钱,赶紧去玩儿吧。”
读小学的时候,我和老何的儿子小何成了好朋友。也是从那时开始,每次理发他都要我叫一声“何叔”,他说叫了叔叔便不收钱。
老何是我们镇上的理发匠,是我最好的朋友的父亲,还是我年少时候依靠最多的人。
2.
八十年代的时候,老何就在镇上开了理发店,因为生意做得好,所以能够一边照顾小何一边赚钱。
那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开家长会。因为每到那天,有家长来的孩子都要把座位让给家长,然后自己在旁边站着,他们站得底气十足;没有家长来的孩子只能把双手叠在桌上坐着,垂头丧气。
我是住在乡里的孩子,因为家离学校很远,父母常年在外,家里只有爷爷奶奶,所以一般也不让他们赶过来。
而家长会上没有家长,怎么说都是有一点失望的。虽然像我那样的孩子也不少,但小时候的我还是很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给家长让座,然后自己挺直了胸脯站在一旁。
直到有一次,在家长会就要开始的时候小何拉了我一把,他让我和他站到一起,旁边坐着的是老何。
老何笑着跟我说,“就在这里站着吧, 我给你们两个开家长会。”
说着小何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等着家长会的开始。那天,老师在家长会上表扬了我,以前他只是表扬特别的优秀的孩子和来了家长的孩子,而我,则是第一次在家长会上被表扬。
也是从那时起,老何便真正做了我的“家长”。
3.
07年上了初中,我们迎来了新世纪的第一次青年亚文化浪潮,进入到非主流时期。
我们很少再去找老何理发,就连小何也剪了长长的的斜刘海,我们彻底告别了老何一手缔造的平头时代。
整个非主流时期都是很浮夸的,我们的头发一天比一天长,露出来的眼睛一天比一天小,裤子上的破洞也越来越大。终于,因为作风问题我们被请了家长。
老何带着我和小何从学校出来,给了我们钱,让我们自己去理发。
我俩很诧异,因为他在老师面前曾愤怒地表示,“老子回去亲自给他们剪!”
老何伸着手说,“我剪得不好看,你们拿着钱自己去剪吧。”
那时候我突然感觉,我们让老何有些孤独了。虽然没再去找老何理发,但与他的缘分却没有就此结束,反而是越来越深。
4.
08年的我还在上初一。
关于那个年代,一切有关下午的回忆都是舒适的。
金黄的阳光打在走廊的地面上,教室内所有人都趴在课桌上熟睡,外面有蝉鸣鸟叫,太阳底下也总有几个行人。一阵铃响过后,教室里的脑袋都懒洋洋地竖起来,然后是打呵欠,伸懒腰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
但五月份的一个下午,我们趴在课桌上感受到了整栋楼的猛烈摇晃。
作为九年义务教育都没享受完的孩子,不知道地震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也没有谁经历过地震。总之大家都在慌乱中跑下楼,站在操场上不安地等待着。
有人说电话打不通了,有人开始想念远方的父母,有人已经开始哭了,一切不安和焦虑以及糟糕的想法都在脑子里不停往外冒,我们站在空旷中的每一秒都惴惴不安。
直到,快五点的时候老何出现了。
他背了一个鼓鼓的双肩包,怀里抱着一箱矿泉水,头上挂着汗,看到我们的时候他在人群里踮起脚瞪着眼,直冲了过来。没等他说话,旁边一个孩子哇地哭了,不停地问叔叔我们是不是都要死了,我和小何也都咬着手指不敢说话。
老何一边用袖子给他擦眼泪,一边安慰我们,说不用害怕,地震结束了。紧接着他拿下背包,拿出里面塞得紧紧的食物分给我们,又告诉我们包里还有手电筒和衣服,嘱咐我们听老师的话,下一秒便消失在人群里了。
那天晚上,学校统一安排在操场上睡觉,镇上的热心市民都被动员起来。 他们拿来帐篷,搬来床垫,带来更多食物,又冒着危险进入宿舍帮我们拿出被子,而老何就在其中。
第二天,老何亲自把我送回了家,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像是一夜没睡。
回家之后,奶奶说,老何在地震那天下午去过我家里,他给家人报了我的平安,然后又骑着摩托车赶回了学校。
后来,校方为了感谢当天来帮忙的市民,登了一个热心市民荣誉榜,黑色正楷书写的老何的名字排在前面。
那个时候的老何,在我眼里是个英雄。
5.
就像地震那天,老何会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一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也始终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上高中去了市里,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见到老何的时间也少了。有一回,他给小何送生活费来了城里,那是我第一次在城里见到老何。
一件深灰色的工装外套,下面套着一条宽松的黑裤子,黑皮鞋脚尖的地方被磨破了皮。也许是太久没见到他,我突然觉得他不再是我心中那个能撑起一片天的何叔了,更像是一个普通人。
他把手伸进上衣里面,从左边胸口掏出一叠钱,用右手食指在舌尖一划,数了几张给小何,准备收起来的时候又添了两张。
离开的时候,我和小何都没有回头。那个时候的离别总是这样的,因为我们都知道,后面那个人一定还站在那里望着。
回到学校的时候,小何从那几张钱里面抽出两张递给我,他说是我奶奶托老何带来的。可是那张钱上面,还沾着细碎的头发渣,小何停顿了一下,我也沉默了。
不知道那天中午老何有没有吃完饭再回去,但我想在他心里,把钱送到了,也就安心了。只是,我奶奶根本没有托他送给我生活费。
6.
每逢节假日,市里的几所高中同时放假,为了赶上回乡镇的班车,放学后我们都是百米冲刺直奔车站。
在那个欠发达的地方,交通运载能力更是有限的。从车站开出的每一辆班车里都塞满了人,但车屁股后面仍有一大堆人追着要上车,那景象和「釜山行」里一大波丧尸追火车是一模一样的。
因此,坐不到车是常有的事,最后我们只能在车站门口等着,等着老何安排车来接我们回家。是的,老何是我们最后的保障,如果没有他,高中三年我们连回家都是个问题。
后来老何干脆自己买了车。他开着崭新的面包车出现在校门口时,我们都高兴坏了。在回家的路上他解释道,“既可以接送你们上学,又可以在镇上做跑车的生意,赚个代步钱,平时就打理理发店,这样也忙得过来。”
其实,他就是想给我们提供好一点的条件。
小车穿梭在蜿蜒的乡间公路上,几只脑袋随着车身摇晃而齐刷刷摆动,车里没有播放音乐,我们的心里却都响起了歌声。那是老何给予我们的风光岁月,我记得他总喜欢说,“好好珍惜现在这些时光,娃儿们,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们都接连点头,然后相视而笑以示不屑。那个年纪的孩子从来都不会听一些过来人的劝告,因为我们不知道也不关心未来会怎样。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才对他的那些话渐渐有了体会。
于是时间,就给人留下了遗憾。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老何好像也是我的父亲,可我却从来只把他当做一个“大人”。
7.
关于老何最后的印象,是在高考那几天。
那年高考正值酷暑,老何在考完试接我们回家的路上跟我们开玩笑,“我一天就喝了十几瓶水,你们怎么熬过来的呀,那么热。”
我们抢着说,
“何叔,教室里不热,开风扇了。”
“我们考室在背阴面,连风扇都不用开。”
那天我们在车里高兴得要死,但是车开得不快,比平时要稳很多,因为车屁股后面装了太多我们的书,老何之前就嘱咐过,
“书千万不能丢,丢了你们以后就后悔了。”
到了镇上,老何又习惯性地先带我们下馆子。
我们正聊着,隔壁桌也坐着一对父子。父亲一脸严肃地训道,“饭吃了老子就带你去理发,你说你头发留这么长,你留给哪个看!”
那孩子翻了一个白眼,“理就理!反正不理平头,现在早就没人理平头了,不信你去学校看。”
当时我没在意,后来小何跟我说起我才反应过来,那天老何也在一旁,那些话他肯定也听到了。
而他给别人理了一辈子平头,听到那种话,应该挺难过的吧。尤其是坐在他身边的两个孩子,都好几年不让他理发了。
老何的孤独遇到了我们不成熟的年纪,他只能独自吞咽下去。而这些,我们当时没能体会。
8.
上大学之后,回家的时间更少了,再没见过老何。
我与老何的关系就像与他儿子的关系一样,曾经亲密无间到可以吃同一个包子,但现在我们连在一起吃包子的机会都没有。
老何的店铺还开着,但走近一看才发现已经换了人。里面没了那几面大镜子,门口只摆着一面玻璃柜台,里面坐着一个看着手机一直笑的中年女人。
后来小何跟我们说起,他爸现在已经没做理发生意了,早就搬去了城里,做着一份开出租车的工作。
我说要去看看老何,但小何委婉地拒绝了。
“我爸他现在太忙了,以后有机会了我让他请你吃饭。”
我忙伸手拒绝,“别别别,我请吧。”
是啊,我该请老何吃饭的,但至今也没找到机会。
我想再见到老何的时候,他一定还会说让我们珍惜时光这种话。十多年了,我们在他面前从小屁孩长成了大学生,又从大学生变成了和他一样的成年人,社会身份的靠拢却没有拉近我们的距离,反而让我们越来越远。
我更加害怕的是,那个曾经为我们遮风挡雨的老何,如今再面对我们,会因为我们都上了大学走入社会而变得拘谨,自觉卑微,会不像以前那样自然地表达喜乐了。
这样的话,对于我们而言只怕会有更多惭愧。
尽管在老何心里,他对我们必定没有遗憾,但是我还希望,他有一天也能为我们自豪。
写在最后面:
何叔只是记忆里一个极平凡的人,平凡得像贴在中学门口那张写着热心市民的红纸黑字,时间久了,那张纸被揭掉也就没人再记得。
但于我而言,他并不简单。
在四川北部那些贫困落后的乡镇,大多数与何叔一样的父亲那一辈人,都常年务工在外,把孩子留给了家里的老人照顾,我就是其一。
那个时候,何叔“扮演”了我的父亲,他帮我开家长会,地震时候对我悉心的照顾,当我回不到家的时候他会想办法,他知道高考是我们人生的关键时期,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坚守在离我们不远的校门外,在该回家时把我送回家,在我们饿了的时候会主动带我们吃一碗热米粉。他对我们这些孩子从来都不吝啬,就像小时候剪头发,我叫一声何叔他就笑着说不收钱了。
父亲总是跟我说,“你要多感谢你何叔啊,过年过节去看看人家。”
我往往不耐烦地回答,我知道啦。
我知道,可是我没做到。
快大学毕业的时候,有一回奶奶打来电话,问我家里堆在楼上的书还要不要了。
我突然想起来,那些书是何叔劝我留下来的,我让奶奶也千万留着。
后来我回去了四川老家,在那一堆布满灰尘的旧书里翻看,找到一本2011年的读者,那本杂志是放假在车站等车的时候买的,那天正好是何叔找车来接我们回家的一天,也正是这本书,让我想起了这些事。
的确,老何说的话很多时候是没错的。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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