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节目我们主要讨论的是罗马哲学家奥勒留的思想。我们主要讨论了奥勒留的生平，讨论了奥勒留是怎么与伊壁鸠鲁主义以及犬儒主义做斗争的。
删除第一判断，赋予事物以价值
今天我们要把上一回来不及讲的内容加以补足。我们下面就来讲讲奥勒留与另外一个当时的虚无主义流派——皮浪主义或者说怀疑主义如何做斗争呢？
我们都知道皮浪主义的一个基本想法就是悬搁判断。皮浪主义者认为，对于任何问题的辩论都会导致彼此势均力敌的正方与反方的观点。正方听得头头是道，反方说的也是句句有理，因此我们就没有办法站队了，事情的真相是不知道的。
奥勒留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但他用的词儿不是悬置判断，他用的是我们要删去我们对于事物的第一印象。请注意，这两个看法彼此之间虽然有相似之处，但是有差别的。什么叫删去对于事物的第一印象呢？这就好比有个女生，她认识了一个男生，觉得这个男生非常的浮夸，不靠谱，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发现男生身上有可取之处。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删除第一判断的过程，或者是你会发现你的第一印象是有问题的。
删除第一判断难道不是为了给出更好的判断吗？答案当然是了。斯多葛主义是反对悬置一切判断的，但是他们主张要悬置那些在仓促的环境里面，以仓促的方式形成的判断。
请注意，这里的判断更多的是指价值赋予的这样一个过程。我特别就拿刚才一个男生和女生的交往做一个例子，因为在恋爱的过程中，你首先关心的问题是对方是不是值得你爱，值得你爱的，他头上就有高光了，这个过程你就把价值赋予它了，这是个价值赋予的问题，它并不是科学上的判断对方是个男的还是女的，这当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在这种事情上，斯多葛主义是主张我们要按照常识就错了。不仅在恋爱中我们要讨论一个人值不值得爱，在工作中，我们也要讨论工作伙伴是不是值得信任呢？在购买商品的时候，我们要思考这个东西值得买吗？在做事的时候，我们要想这件事值得做吗？这都是一个价值赋予的过程。斯多葛主义在这里的一个具体操作方式是什么呢？他们的操作分两种，一种是所谓的消极操作，一种是积极操作。
消极操作是什么？就悬置俗常生活赋予对象的那些价值。这个步骤有点像皮浪主义，也就是说珠宝有什么了不起，无非就是因为稀有才被人珍视，它自己到底有什么价值呢？
第二步就是所谓的积极操作。这有点像我们平常夸夸群里面的做法，明明是遭遇到一件挺倒霉的事，你一定要从积极方面想。被老的公司开除了，这是因为老板没有办法慧眼识珠，认识你这一个真正的经天纬地之才，所以还给予了你一个机会，能够让你有机会到另外一个公司去另谋高就。或者说挫折表面上是负面的，但是暴露问题极早，所以没有酿成大祸。从长远来看，这一次暴露是具有极大的价值的。
这就是一个斯多葛主义对于万事万物价值进行调整的过程。有价值的把它价值的分往下减，没有价值的事就给它增加价值，这样万事万物之间的价值的落差就会变小了。你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中，你也非常的怡然自得，否则你一天到晚就在重大的价值差之间穿行，你的心里就会像过山车一样，没有办法达到那种宁静致远的效果。
苏格拉底对德尔斐神谕的解释
好，这就是是奥勒留哲学与皮浪的怀疑主义之间的一个差异和相同。现在我们再来谈谈他的哲学是怎么与苏格拉底的理智主义斗智斗勇的。
苏格拉底的理智主义指的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苏格拉底、柏拉图这一派哲学家，他们都非常看重理性的重要性，认为理性是我们哲学生活的根本。但世界上除了理性以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说虔敬或者说虔诚。对于宗教来说虔诚就非常重要，人际关系中虔诚也非常重要。
举一个例子，就有一个老大带着你去打天下，在这个过程中老大提出了一个策略，你其实没怎么听得懂，老大和你解释了半天也没听懂，这件事可能超出了你的智商，或者是其中有一些隐情他不方便告诉你。这时候老大就急了，就说：“兄弟你信不信我？”信我这个人当然是两方面了，一方面是智力，在智力上我的计划有没有问题？一方面是我的道德，在道德上我会不会出卖兄弟？如果在这两个元素上你都找不出毛病的话，你就会一拍大腿，没听懂不要紧，老大我就信你了。
这就是说你信一个人就可以省掉很多理智上的麻烦，跟着他一起来做事情了。所以虔诚的一种退化版本就是对别人的信任，只不过如果我们信任的对象如果是神的话，用信任这个词就有点不太敬神，我们要发明一个更高的字眼，就叫虔敬或者虔诚。
但苏格拉底就有点麻烦，苏格拉底一天到晚用哲学智慧和人家辩论，他对于德尔斐神谕的解释也非常有意思。德尔斐神谕明明告诉他，苏格拉底是全雅典最聪明的人，别人听到这神谕肯定会感激涕零，我该怎么回敬神对于我的这样一种恩惠和很高的表扬。但他反过来还会在理智上思考一下，我这么笨，神怎么会说我是全雅典最聪明的人？只有一种解释，我比其他人聪明的地方仅仅就在于我自知无知。
你看表面上还是在尊敬神，但实质上又是借着他的小聪明，把全雅典的其他人都嘲笑了一遍，因为你们连自知无知的这样一种自知之明都没有。
松绑游叙弗伦之问：挫折中也有神恩
在《游叙弗伦篇》里面，苏格拉底的这种小聪明又体现出来了。他就和游叙弗伦进行辩论，我们前面已经听了，也就是说你去拜神，如果你真是出于对于神的虔诚的话，你为何一定要预设神一定会听你的话，这是虔诚吗？这不是虔诚。
神如果听了你的话了，就说明你把神作为你的工具，这就说明你对神不敬。但反过来说，你如果认为神不会去听你的话，你去拜神这件事情本身没有意义的。总而言之，把对方逼入了一个逻辑死循环。
你看在这件事上，苏格拉底干的是什么呢？他抖机灵，靠他的这种理智智慧，使得很多对于雅典的诸神系统，还抱有情感的信众情感上很受伤，当然也是导致他最后死亡的诸种原因之一——不敬神。
但斯多葛主义毕竟不是一般的群众，奥勒留他也是一个有着皇帝名号的哲学家，所以作为哲学家的要思考这里的逻辑问题。这《游叙弗伦》里面的逻辑问题是很严重，你如果要去拜神的话，你这里到底是在尊敬神还是在把神作为你自己的工具？这到底是尊敬还是不尊敬的？如果这个问题不能解决的话，拜神这件事情就没有意义了。
斯多葛主义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是什么呢？他就说神还是要去拜的，我们拜神就是拜自然，拜自然就是拜整个宇宙整体，整个宇宙整体是一团熊熊的大火，这团大火有自己的目的，但是这团火它所具有的理智的含量和密度，压倒性地超过了我们任何一个渺小的人类。
我对宇宙表示虔诚，并不等于我知道宇宙的计划是什么。比如我希望我这一次考试能够中，我去拜什么朱庇特之类的，结果我没中。没中怎么办呢？难道我以后就不去拜朱庇特吗？不是。这就说明宇宙背后有一个更大的计划，更大的计划是需要我去认识的，需要我去体会的。
举个例子，这并不是暗示你上次给朱庇特提供的供品不够贵，或者是暗示你下次应该去拜另外一个神，不是这意思。而可能是在暗示你，老兄你可能不是做公务员的料，所以我就故意让你考不中这一次，让你思考一下你有没有好的人生道路。这不要怪神，要永远用感恩的心来看待你在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件事，包括挫折，这里面也有神恩的成分。
这个想法以后被基督教也大量地吸收了，因为对基督教来说也碰到这个问题。你如果去拜上帝，上帝没有回应你的要求，这说明什么呢？这就说明上帝的伟大计划你以前理解错了，你要调整你的认识，让你的人生目标与上帝的伟大计划相互协调，这样你才可能做到有求必应。
这样的一种处理方案，凭什么就可以把《游叙弗伦篇》里面所提出的逻辑问题加以消解？这个道理就在于这里，因为在《游叙弗伦篇》里面，它把人类的诉求和神的回应之间的关系绑的太死了，好像我们对于上帝或者神的这样的一种尊敬，一定要建立在他要回应到我某一个具体的诉求上。现在斯多葛主义把这个关系给弄松了，弄松了以后，这就使得我们可以充分合理地解释为什么在相当多的情况下，神没有回应我们的诉求。
普世主义：全天下的人生活在同一共同体中
好了，上面讲的以及我们上一回讲的内容，是世界上唯一的皇帝哲学家奥勒留的斯多葛主义思想的一个纲要了。
听上去他的思想真是很好很和谐，在他看来宇宙就是个超级大火锅，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在宇宙大秩序的大火锅里面一锅煮，煮得稀烂。这种想法实际上还有个专门的字眼来描述它。这个单词也比较长，它的发音是cosmopolitanism。这个词有时候是把它翻译成天下主义，有些人就把它翻译成普世主义，有些人把它翻译成世界主义，反正一个意思，就全天下的人都要服从同样的一个秩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共同体里面，就是所谓的宇宙城邦、世界城邦，就是这样。
这想法听上去太美了，但它的背后的问题是什么呢？这里的问题是，这个天下主义的天下或者说世界主义的世界，它的界限是什么呢？难道是全地球吗？那火星算不算？如果外星人来了，外星人算不算？就像美国电影《降临》里面八爪鱼的外星人来入侵我们了，他们算不算天下主义的一部分？这些问题都挺麻烦的。
在奥勒留的斯多葛主义思想体系里面，特别是在他的天下主义的思想体系里面，他有一种对于文化和文化之间差异的漠视态度。他认为文化差异不要紧，因为咱们都是人，都是在同样一个天下中生活。
“地中海天下”的分裂
有人说奥勒留为什么这么想呢？除了整个斯多葛主义的学派都是这么想的以外，也有一些特殊的原因，因为古代的罗马帝国就是个古代的微观天下，我把它称之为地中海天下。
为什么呢？整个罗马帝国在全盛时候的领土，就像围绕着地中海的一个项链，但是你要知道罗马帝国所统治的各个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性是很大的，尽管很大，大家都可以在统一的罗马帝国的法律框架中生活，就是按照所谓的自然法的精神，听上去非常好。
但是我们也知道罗马帝国最后还是灭亡了，为什么灭亡呢？这灭亡的原因太多了，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由这种世界主义和天下主义所导致的一些深层次的逻辑问题。这里的逻辑问题是什么呢？你是要主张要天下主义，所有人都听着你的话，但是如果有一个民族他拒绝天下主义，你应该如何应对呢？
这就是个逻辑问题了。你如果接纳他，这样的一个新的民族就会在你的内部反对天下主义，把你的整个国家弄得四分五裂。你如果与之战斗，那么你就直接在字面上反对你曾经宣扬过的天下主义了。也就是说你无论是往左边走右边走，死活都会破坏天下主义。
有人说这样一种抽象的可能性在历史上有体现吗？有，罗马还真碰到了这样的一个民族，这个民族就是所谓的犹太民族。罗马人本来的宗教民族的统战策略是这样的：他有一个万神殿，就是把所有的被征服的民族的神都搬进来，反正他们是多神教体系，只要最大的神是朱庇特就可以了，下面什么神都会塞进去，由此来丰富天下主义框架的这样的一个神谱。
但是犹太民族有点麻烦，他们说耶和华是唯一的真神，不是万神中的一个，他是唯一的。所以如果你好心好意把耶和华也搬到万神殿里面去说：“你看我们罗马人好开放，我们非常崇尚宗教自由，万神殿里面有你的位置。”犹太人会觉得是非常的不爽，他们觉得耶和华是唯一的真神，你们怎么能够把他放到万神殿里面？让他和诸神尤其是异教的神一起并列呢？这不是没事抽我们的脸吗？于是他们就和罗马人的关系就非常的紧张了。
当然也正是因为他们对于罗马人的整套宗教体系的不服，就会导致了其他的问题，他们也不愿意承担兵役，不愿意当兵。但是如果大家都不当兵的话，大家都不做警察的话，整个帝国的安全谁来保证？
尤其是到了基督教状态，就是犹太教在转变成基督教状态以后，基督徒又利用罗马帝国所提供的，环绕地中海的便利的交通体系到处传教，让更多的人思想转到你们这一边，而这样的一个兵役和徭役体系，你们却拒绝服从。这把罗马统治者真气的不行不行的，因此我们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即使像奥勒留这样的脾气很好的皇帝哲学家，都会辣手镇压基督教。
前面我已经提到了犹太教升级为基督教这件事了，我要指出的是犹太教他升级为基督教以后，非但没有使得耶和华神和罗马体系里面其他的神之间的关系得以缓和，相反的还变得更加的激烈了。为什么呢？因为在犹太教的宗教教义里面，耶和华只不过是犹太民族的神，他不是所有人的神，但耶和华在基督教那里就成为所有人的神。
这就是用基督教的天下主义否定了斯多葛主义的天下主义了。本来你只是在局部和罗马的意识形态做斗争，现在你是在全局的范围内和罗马的意识形态做斗争了，罗马统治者怎么能容你？当然了，最后这种斗争是以某种你死我活的状态而结束的。这种你死我活是指罗马的多神教体系还是被战败了，活下来的是基督教，因为两者是很难共生的。
这也是罗马和日本非常不同的地方。因为日本的神道教它是一个多神论的体系，这就使得明治维新以后，多神论的体系，佛教的体系，传统的儒教的体系和西洋的基督教的体系大致还是保持着一个比较和平友好的关系。
当然了，在江户时期发生过残酷的禁教事件，但这背后并不完全是宗教方面的原因，也有政治方面的原因，因为很多天主教的势力背后，很可能是有丰臣秀吉的遗族的力量和支持的。我特别强调这在日本不是个宗教性事件，是因为德川幕府对于荷兰人的新教相对来说比较宽容，这足以证明这是按照政治立场进行站队的，和意识形态的关系并不是很直接。
斯多葛主义的失败：对文化中的他者过于乐观
那么从哲学角度上来看，罗马的斯多葛主义为什么最后会随着罗马多神教的体系的失败，而一起被基督教力量所打败呢？斯多葛主义貌似是一种非常宽容的思想，应该是很不错的，它为什么会失败呢？就是因为它对于文化当中的他者的期待过于乐观了。也就是说遇到陌生人的时候，他们更多的想到这是能够容纳到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一个新份子，所以它抱着一种很傻很天真的态度。
这是罗马式的天下主义和中国古代的天下主义之间的不同。我们说的天下就是中华文化圈的天下，我们对于中华文化圈外面的事情不是那么有兴趣。换言之，如果不是西洋人用坚船利炮打开了我们封闭的大门的话，我们会继续在这样的一个比较封闭的中华天下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今天西方的普世主义的理想在源头上是与斯多葛主义有关的，当然当中还有基督教的再次强化。我已经说过了，基督教是一个强化版本的普世主义，它是如此强化和一元化，以至于斯多葛主义没有办法和它进行竞争，但是归根结底他们都是普世主义，或者说是天下主义。
美国在历史上入侵伊拉克与阿富汗的失败，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就是普世主义的失败，是天下主义的失败。为什么呢？他们非常天真地认为只要我到这些国家去推行了我们的社会制度，他们就可以兴高采烈地来欢迎我们，实际上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随便就可以举一个例子。我看了一个美国士兵在阿富汗的一个战斗日志，他们跑到阿富汗想去做学雷锋之类的好事，给阿富汗的部落的孩子送东西吃。按照美国人在国内所形成的思想习惯，就给当地的小女孩更好的食物，或者把食物优先给了她，他觉得尊重小女孩是对的。
但是美军走了以后，这些小女孩差点没有被当地的长老或者是其他男孩子打死。为什么呢？对于他们来说，美国人这种做法是完全破坏了他们男尊女卑的这样的一种社会结构。所以美国人用纳税人的钱把好东西送到那些部落里面去，结果换来的只是两个字，仇视，大家都仇恨他们。
这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情，美国人不是因为烧杀淫掠被人仇视的，而是因为他想推行普世价值，推行男女平等。这就说明什么？在普世价值的这样的一个巨型的火锅里面，有些肉丸子它就是烧不熟，因为它可能是假的肉丸子。
课后思考
斯多葛主义的失败，是对文化中的他者过于乐观推行普世价值——基于此，你有感想？
最后火锅的比喻、美军与小女孩的例子都是印象深刻。普世价值也要尊重价值多元，所谓常识也可能是这个时代的偏见。如果我们回到古希腊城邦时代，我很难要求他们释放奴隶，因为这远远超过了那个时代那个背景中的人的认知。
《苏菲的世界》写道：“在当今这个时代，来自各个地方、各种文化的人们交流日益密切。基督徒、回教徒与佛教徒可能住在同一栋公寓中。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彼此的信仰，要比去问为什么大家不能有一致的信仰更加重要。”可现实生活中，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区，甚至不同的城市与不同背景的人，常常是彼此仇视，有着很深的鄙视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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