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个小车站。车站里几乎没什么人。无论是已经下车或者准备上车的人。空空如也的大厅。只有一个售票窗口,一个安保人员和一个列车员。出了售票厅的第二道门就是铁轨。铁轨很直,距离售票厅已经很近,再近一点就会被火车撞飞。
车站附近都是山。一片一片的,每座山彼此都连在一起。这是夏天,树木繁盛,山是绿的,绿得丰满,山的轮廓显得更大了。小车站立在了一堆山的中间,这是一块很大的平地,高度大概在这堆山的半山腰。无论上下火车,人们都要沿着山路,把汽车开到半山腰。这里当然没有停车场,只要可以把车停下,哪里都是停车位。
三三两两的人,冒出一个高个子身影,黑瘦黑瘦的。他刚下车,是镇上的青年罗德。罗德背着一个深绿色帆布书包。他大步向前,走出车站。他身边跟着一个中年人,这个中年人还没迈入老年人的行列,虽然已经有花白的发丝了。中年人手里拿着牛皮手包。
这两个人的装束各样。罗德穿着横格子的半袖,下面是一条短裤。瘦,高,看起来健康矫健。那个中年人穿着衬衫和长裤,都是休闲款,上面有点不起眼的图案,把衬衫塞进裤腰,再用皮带勒紧。
这是早晨五点多,太阳还没完全出来。让人提不起精神。车站大厅里,保安不停的抽烟,嘴唇动动能无奈的缓解无聊。车站门口的小吃店刚刚开门。旁边停着一辆破汽车,看不出来是什么年份的,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牌子的汽车,锈迹斑斑,车牌上也有。
一天前,罗德去参加镇里一个发小的婚礼。他坐上通往市区的火车。火车从山里开到市里要五个小时,因此他只能半夜起来去坐火车。他二十三岁,熟练的开着家里那辆破汽车,夜里两点多把车开到小车站,他根本没有驾驶本,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开车了,镇子上都是山路,他熟能生巧,车技胜过一些城里有驾驶本的人。
夜里的山路太静了。路灯发出微弱的光,路的两边基本都是黑的,能勉强看到山的轮廓,山显得比白天更大了,深不见底。如果谁选择晚上上山,确实勇气可嘉。罗德把车速开到五十迈,他不敢全速前进,因为偶尔会碰到骑着摩托的城里人。这帮人戴着头盔,把摩托车油门几乎拧到底,发出嗡嗡的大动静。打消了几分黑夜的魔幻。罗德一边开车一边抽着烟,还听过气的歌曲。这是夏天,正值午夜。他把车玻璃用手摇下来,把抽烟的手伸出窗外,另一只手控制方向盘。车跟着乐章在稳稳前行。
拐了几个大弯之后,车到了火车站门口。罗德下车,碰的一声撞上车门。去了车站里面。俯瞰整个半山腰,如果再离的再远一些,发现整个镇子只有小车站在彻夜亮着灯,就像是电影院里的荧幕一样。车站里,天花板顶棚的灯泡微微发亮,已经很久有没更换了。值夜班的人已经开始打瞌睡,这种亮度的灯光使人发困,夜里无人问津的车站使人入眠。
列车呼啸了五个小时,钻了很多个山洞。穿出大山,天亮了。路开始变得平坦,这是城市的标志。他无聊的坐着,其他乘客们开始打瞌睡,有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有的在借着灯光看书。他把头转向窗外,看群山和树木分别从眼里掠过,看黑夜和黎明的交替。太阳正在上升,他下了火车,朋友在车站接他。
车开到了酒店的门口。人很多,结婚是人生大事,一定要轰轰烈烈。酒店门口堵了一堆人。欢呼雀跃。婚礼正式开始,他们都进去了。
热婚礼结束后,他的朋友把他送到市里的车站。市里的车站很大,人声鼎沸,一片混乱。这里多少岁的人都有,干什么的人都有。车站的通道相对狭窄,人挤人,只有把肩膀互相错开才不会碰到彼此。列车一趟接一趟,有时候同时来几趟。人们走向各自的站台,去往各自的目的地。
罗德就像个无头苍蝇,在这个大车站里四处乱窜。他感到略微的慌张,幸亏来的足够早,有足够的时间在站台里浪费。他对这里感到陌生,这是他第一次坐五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另一片天地。婚礼上觥筹交错,酒店大堂金碧辉煌。和镇子相比,这是两个世界。
他找到了列车对应的站台,坐下等待。他脖子挺起来,眼看着路过的每一个人,匆匆忙忙。对于罗德来说,车站就像是分水岭。他想起他的发小,那个结婚的朋友。当年,他们都十七八岁的时候,那个朋友选择了离开镇子,去了镇上的火车站,坐火车远去。
列车进站了,他匆匆上车,动作一点也不体面,生怕赶不上。找到对应的位子坐下后,列车几分钟后开动。这下他踏实了,他只需要坐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做,几个小时后列车就会把他送回镇里。乘客们陆续上来,纷纷坐下。漫长的车程开始了,他又开始无聊了,除了起立上厕所和抽烟,一件有意思的事都没有。
他坐着,思绪又退回到婚礼上,觥筹交错的场面。每个人都喝的面红耳赤。他所在的圆桌上没有几个他认识的,都是他发小后来的朋友,地道的城里人。其中一个戴眼镜,大肚子,废话特别多,喜欢和罗德描述自己的经历。还有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说起话来慢吞吞,礼貌性的和罗德寒暄,都是些陌生人的客套。罗德不喜欢这种场合。他天生不爱说话,在镇子里也是笑容多于话语。在这里,他没办法,只能一根接一根的抽递来的烟,一杯接一杯喝端起的酒。地上满是烟灰和糖纸,吃菜的兴致也被打消了。
他心想,这场面很没意思,不过是平常婚礼中必须要经历的一个环节,连生活中的插曲都算不上,远没有小时候夜里上山有意思。他只是按部就班,生活带来什么,就怎么做。
慢慢的,思绪回到他发小身上。当年他们在车站离别,当年他发小离开,经历了这趟行程,如今换成了他,只不过答案根本不同。
列车继续行驶。铁路的一头是繁华城市的大街小巷,另一头是令人怀念的故乡。铁路的一头是虚无缥缈的梦想,铁路的一头是简单直接的幸福。
“小伙子。你有烟吗?我的烟抽完了。”他旁边座位的乘客问他。
“有。等下,我给你拿。”罗德刚才回忆得太入神了,以至于没有把目光投向身边的人。他旁边坐了一个中年人。这个中年人还没迈入老年人的行列,虽然已经有花白的发丝了。中年人手里拿着牛皮手包。
他把烟从裤兜里掏出来,弹出一根,递给身边的乘客。顺带把火柴点燃,给中年人点烟以示礼貌和尊重。
“噢谢谢!”中年人用手把火柴护住,以表敬意。中年人的手很细腻,不像是干体力活的人。小拇指带着戒指。戒指是象牙做的,细看可以看到象牙的牙纹,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
罗德刚才回忆得太认真。他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中年人一直在凝视窗外。天色入暮,窗外的景致向后闪过。
中年人用力一嘬,烟燃烧的很快。他把烟深深吸进肺里,再深深吐出来。整排座位都烟雾缭绕。车厢很小,呼吸都瞒不住。太呛了,中年人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把烟熄灭。
夏天的夜晚漫长燥热,整个车厢烦闷无比。说话声叽叽喳喳的,没有音乐,没有美妙的空气。罗德又陷入沉思,中年人又陷入凝视。
这种气氛使人无聊至极。罗德按部就班的坐着,中年人却按耐不住了。开始和罗德闲聊起来。
他问罗德 “小伙子你多大了。”
“今年二十二。”
“正是好岁数。你这是要去哪。”
“回家。就是下一站。那个山城,一般人们叫他九渡。”
“那可是个好地方。你是当地人吗?”
“对,我就是那里长大的,家也在那,父母什么的都在那里。”
“你们那里当年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当年是指什么时候?”
“那时候可能还没有你呢。1997年,你们那里开始搞旅游业,山清水秀呀,山底下是水,水上面又是山,一座一座连成一片。溪流也一直傍着山。”
“然后呢?”
“然后一批一批的民宿就开起来了。村民们开始把自家的平房翻盖,改造成能住很多人的大平房。”
“确实。”罗德听到这里,被中年人说的话吸引。因为确实是这样,直到今日,罗德家的邻居还住着客人。
小镇发展的异常迅速。就像中年人说的,自从1997年,大力开展旅游业之后。越来越多的游客慕名而来,想看看这里的山水。游客的吃住问题自然被村民利用起来。大多数人都把自家改造,变成了能吃饭,能住客人的平房。
“你怎么知道这些?”罗德问他。
“我呀,我自然知道。我跟那里很熟。”
“您是经常去那玩吗?”
“我在那里失去过一些东西。”
“您这是什么意思?”
“小伙子。你知道吗,我一辈子都在察言观色。”中年人并没有回答罗德,而是接着按照自己的思绪说下去。
“察言观色干什么?”罗德有些不解。
“我知道一个人抓到什么样的牌就会露出什么表情,就算抓到好牌,装的很镇定,我也能看出来他是不是装的。”
“这么说,您很厉害了。”
“而且,你还得知道什么时候该跟牌,什么时候该弃牌。”
中年人说话的时候,上嘴唇上面的小胡子也在跟着挪动。
“我玩不好这个游戏。顶多是跟朋友们玩玩,那是小时候的事了。”罗德和赌博无关,他只是平常不过的小镇青年。
“我告诉你,当你在赌桌上的时候,绝不能数钱。别想着输赢,那不是赌桌上的关键,结束后你有足够的时间计算输赢。你得专注每一把牌。”
“输赢为什么不是赌桌上的关键?人们赌博不就是为了钱吗?”
“小伙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输赢有时候不是你的技术能决定的,那是上天的事。你得把注意力放在牌上,而不是心里一直算计着输赢。”
“可我如果输了钱,就会浑身不自在。总想着赢回来。”
“听着,每个赌徒都知道。就算牌再好,也有可能输。就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样。别觉得赌徒无可救药,他们都他妈的知道如何活着,都知道生存的秘诀。”中年人说起这些话的时候眼睛聚焦。不过并不急躁,淡然的看着眼前的茶杯。
中年人说完后便不再发言,又向夜窗外望去。罗德又开始无所事事了。和陌生人的谈话能提起点兴致,不过身边的这个中年人神叨叨的,无法让罗德开心或难过。罗德只能试着把眼闭上,寻找睡眠。
“再给我一根烟吧,小兄弟。我烟瘾大,怪不好意思的,老是跟你要。”
“这太正常了大哥。没关系,烟嘛,戒不掉的。”罗德把烟递给他。
中年人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是呀。我都抽了三十年了,除了爹妈,烟陪我最久。”
“估计火车快到站了。”罗德看了看腕子上的布带手表。
“是,还真快了。”
“对了大哥,我忘了问了,您在哪里下车?”
“小伙子。你说巧不巧。我跟你一站下。”
“是嘛。那真是太巧了,我们家那边您也知道。空气好,还凉快。现在夏天来我家这边是享受,旅游可火了。”
“是呀。我记着呢,你们家那边的景色,美。当年比现在还美。”中年人若有所思,眼睛炯炯有神。手里抽着烟,一口一口的。
“我差点忘了问您,您来这边是干嘛,找好住的地方了吗?如果没找好,我帮您,能比一般的游客便宜。”
罗德家左邻右舍都是做民宿的,远亲不如近邻。他和邻居们的关系很好。他的西边住着老两口,儿子女儿都成家了。两个老人身体还算吃得消。儿子前几年回来,帮他们把房子翻修。于是老两口做起了农家院的买卖,虽然上了年纪,但是收拾起屋子来不脏不乱,井井有条的,这几年回头客不少。东边是住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也是本地人,喜欢落叶归根,于是没有去城里打工。这对年轻夫妇没什么学问,靠着勤快和身后的大山,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在邻居们眼里,罗德是个老实肯干的好小伙,做人本分。比村子里那些不学无术并且鲁莽蛮横的年轻人强多了。
罗德说完这句话。就在想把眼前这个中年人介绍给哪家。
“还真别说,小伙子。我确实没有订好住的地方。我想下火车了再说,没想到火车上碰见你了。这下好了,我也不用担心被坑了。”中年人把烟熄灭,小胡子向上翘,他笑了。
“行,那您下了车跟我走,我给您领过去。就是我邻居开的民宿,自己家里,住着干净,放心。”
“真是太谢谢你了小伙子。”
列车进山。天亮了。此时正是夏天。黎明的太阳微弱,天空更多是浅蓝色。铁轨是修在山上的,从远处看,像是一条线。从一座山一座山之中穿出来,把山连在一起。有好多个山洞,每次过山洞时车厢里都会突然黑一下,然后再露出天的颜色。车厢两旁可以清楚的看到种在山上的树,密密麻麻树。阳光强的时候,树会显得特别绿,整个山都绿了。现在太阳还没完全出来,树和山都是深绿色。如果打开车窗,就能闻到山里特有空气的味道,独一无二。有人说,那是露水的味道。也有人说那是早晨的味道,还有人说,那是山里夏天的味道。
不一会,列车开进隐藏在山里的小车站。两个人下车了。
罗德终于到家乡了,这一天的旅程虽然短暂,但使他身心俱疲。这不属于他的生活,他终于回到了原有的生活轨道上。他深深地放松了,舒了一口气。说“还是家里好。”为此,他付出的代价是一夜都没有睡,在车上干等着。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把新认识的中年朋友带给邻居,然后自己美美的睡一觉,等太阳刺到眼睛,然后把眼睛睁开。去姑姑的饭店帮忙。
这是旅游旺季,饭店异常火爆。姑姑的饭店在村里小有规模,装修整齐干净。在山下马路边上,他的姑姑建了一个二层的阁楼,一层是一间间的单独包间,水泥的,外面看上去属于深青色。二层整个都是镂空的,八根柱子支撑着一个大顶棚。里面统一用的藤条椅子,二十多张桌子,桌子是茶色方木桌。游客们都喜欢这里,这里既有山里的清新,又有城市的优雅。对于游客来说,吃饭是郑重的,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大哥,老大哥。您是喜欢酒店规模的住宿还是自家平房似的住宿?我姑姑开了一个饭店,挺大的,那里有客房。跟快捷酒店里的房间差不多,我邻居也弄了民宿,就是自己家平房。您想住那种?”
“我呀,我想着都行,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去你姑姑那里吧。”
“行,价钱好说。我和她说一声,给您便宜。”
“太好了,真是谢谢你。没想到跟你这么有缘。”
罗德把中年人安顿在姑姑那里。自己回家休息了。
傍晚,太阳落下山头。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山下的马路开始变得热闹。路两边都是饭店,各式各样的建筑和装修。有的饭店门口燃起篝火,每个饭店门口都有大的烧烤架子。烧烤架子通体都是黑色,两根粗棍子当腿,支撑起一个装碳的槽子。那是用来烤鱼用的,他们把鱼夹在一个铁夹子里,烧烤时刷上辣酱。有时候也会用来烤羊,他们把整个的羊腿穿起来,同样用铁夹子夹住。
每个饭店做的都是家常菜。他们不把油烟等调料精确计算,炒菜的时候凭借感觉,经验和火候,这样做出来的菜城里人会欣然买单。
夜晚的大山太静了,山下饭店非常热闹。盘子和桌子碰撞发出声音,点菜需要大声喊,每桌都坐着人,聊天的声音一桌赛过一桌。有的人喝多了,说话声变得更大。这些声音混在一起。还有篝火和通明的灯光,热闹极了。路边有小摊,摊主在卖烟花,都是一些小规模的,有的可以用手拿着放,随着手的摆动发光,有的要放在马路中间,像一个收音机,摆好,点然后发出很高很大的星光团,最高的都快和山顶一样高了,在夜里的山脚下放烟花,这是一番别样的精致。
饭店都是二层的,二层的阁楼也都是镂空的,能从上面看到马路,也能看到马路对面远处的山,人们喜欢一边喝酒一边看看景色,纵使是晚上,也能看到山的轮廓,时不时还有烟花升空。
这里仍然很凉快。晚上更是。人们喝着啤酒,大声说话聊天。除了眼里看见的和吃的喝的,还有夏天的晚风吹过,穿上一个半袖体恤衫一点都不热,有时还会起鸡皮疙瘩。山里的风能吹走一天的疲惫。
中年人正在罗德姑姑的饭店二层。一个人点了几个炒菜,喝着啤酒,静静的看着下边烤鱼架子,烤鱼架子的烟气一点点蒸腾。
罗德在饭店帮忙,他一来罗德就看到他了。罗德显得很高兴,因为在这里吃饭的人终于有他认识的了。服务的不再全是素不相识的外地人。他们之前的奇遇让罗德在这里更有底气。
中年人在这里很独特,别的桌子的人都是三五成群。他就一个人,没人注意到他,没人跟他搭讪。别人都在和朋友们家人们谈笑风生。罗德非常想快点忙完,这样他就能陪他坐一会,也能给自己添点乐趣。
“终于忙完了。大哥,跟您待会。”
中年人又笑了。“是呀,我看你挺忙的,都没好意思叫你。”在这里坐了整晚,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怎么样大哥,住的吃的感觉还好吗?有意见什么的您就提,别客气。”
“好着呢,没有比这再好的了。这才是生活。”
“饭吃着怎么样?”
“很香。都是原汁原味,没有附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调料。我最喜欢这个摊鸡蛋了,我也喜欢把鸡蛋里放一些葱花,然后在平底锅上摊开。能闻到特别浓的香味。”
“您有啥自己的要求都能提,咱这跟饭店还不太一样,饭菜怎么做您可以自己要求。”
“没事没事,吃着都挺香,我也吃的惯。”
“我看您怎么一个人过来的?他们一般都是旅游来,您这样会不会没伴啊。”
“我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习惯了以后一个人怎么都好。自由自在的,还没人管。”
“也是。您这次打算来几天?”
“看情况吧,没事的话就多住几天。”
中年人给了罗德和自己一人一根烟,慢慢的抽了起来,这种环境抽烟最舒服了。
夜深了。山也累了,这片饭店的人潮退去,回房休息。店家把门口的篝火熄灭,烤鱼的灶台也封上了。周围都回到了本来的面貌,唯独二层阁楼里还两着一盏灯。那是罗德和中年人的桌子。深夜的风凉飕飕的,一切都静下来了,好像这片山只有他们两人。
罗德在寂静中想起来,中年人在车上和他说过关于赌博的话。
“您在车上说的那些话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也没有。都是瞎说。解闷而已,别多想孩子。”
虽然中年人让罗德不要多想,但是罗德已经深深把那些话记在心里了。“你得知道什么时候该跟牌,什么时候该弃牌,不能计算输赢,每一局都有可能输也有可能赢。”
中年人喝了很多啤酒,自己也没有计算数量。他跟罗德说“小子,你一直在山里待着吗?有没有想去市里找点什么事做,我看好多年轻人,都是你们这里的,在市里也能坚强的生活。”
“我还真没想过,我,我爸爸,我爷爷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想到我这辈也是这样吧,这就是命。”
“那你坐火车去市里干什么啦?”
“哦,那是我发小的婚礼。他也是这里的,学还没上完就跑出去了,如今在市里也成家了。买了房子,娶了媳妇。我们彻底不一样啦。”
“你还年轻,总有很多种可能嘛,出去试试,不会吃亏的。每个人手中都有一张王牌,只是人们不知道。”
“人跟人注定不一样,就像我跟您。您的家在市里,我的家在这里。”
“小伙子,其实我们都一样。我比你多什么了?”
小镇里的游客大多是城里来的,有的人开着私家车来,有的人选择坐火车。游客们是旅游来的,穿着自然很体面。大多穿着名牌的户外服装,既舒服又好看。罗德穿的衣服是小镇上的集市买来的,跟款式无关,主要看实用性。小镇只是游客消遣娱乐的度假圣地,和游客们的生活无关。对他们来说,这里就像商店,人们只是短暂停留,买完东西扬长而去。对于村民来说,小镇更像是笼子,人们哪都去不了。就算出去了,也终究会回来。人们在哪出生,骨子里就会一直藏着那里,最终也会在那里死去。
“大哥,咱俩过的日子可不一样。”
“其实都一样。”
“哪里一样了?我住山里,您住城里。”
“我们只不过都是在家里休息和睡觉。”
“城里的房子多值钱。”
“可你有你的王牌。”
“我的王牌是什么?”
“你是这里的人,你比我清楚,就算你不清楚,你迟早会清楚的。”
“行啦,大哥,喝酒,我陪你喝两瓶。”
“好,喝酒。”
这一片就剩他们两个人了。中年人有点喝多了,罗德也开始微醺,他们相谈甚欢,一直能听到哈哈哈的笑声。有的时候笑的声音很大,都能听到回音了。
“大哥,按您说的,您玩牌玩的这么厉害,可不可以教教我啊。”罗德脸有些红,说话声音变大了,说话的时候嘴也张的更大,发音有点含糊不清。一边说一边把头向前探,眼里迷迷糊糊的,手里拿着酒瓶子。
“没问题小子,我可以替你赌一把。你如果想赢,我可以给你赢回来。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真的?您没骗我?”罗德虽然有点喝多了,但他对钱很敏感,他在心里算了算,这笔买卖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失去什么。
“我不骗人。虽然你不知道我骗不骗人。”
“哈哈哈哈哈,那就这么说定了。大哥。不过有一句话你说错了!我就知道,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肯定不骗人!”
“谁说我不骗人?我他妈没少骗人。”
“刚刚你自己说的!”
“哈哈哈哈哈,我都他妈忘了。”
“哈哈哈哈哈,你连自己说过啥都不记着了,还在这跟我吹。你多了!”
“小子,你多了!”
“你多了,大哥!不过你是真能喝。你比我能喝。”
“我在你这个岁数,酒量是现在的两倍!”
“我要是到了您这个岁数,肯定越来越能喝!”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子。别吹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起来了。两个人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们的样子就像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吹了一夜风的中年人醒了,支起眼皮,嘴干得很,自己吧唧了几下。使劲的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了几声嘎嘎的动静。罗德还在熟睡呢。只要是在家乡,他在哪都能睡着。中年人把罗德拍醒,罗德把桌子收拾干净,两个人都回去休息了。
罗德已经记不太清楚夜里他们的对话,出于对金钱的本性,对贫穷的惧怕,他只是清楚记着自己有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他想起来了,中年人答应他给他赢钱。因此他决定今晚再问问中年人,如果能遇到他的话。
这是中年人到这里的第二个晚上。饭店依旧火爆,只要是夏天,这里就不分星期几。中年人还是自己随便找了一个桌子坐下了,罗德有点按耐不住了,想去让他实现昨天的诺言。
小镇的第三条街里有一个棋牌室。里面有人玩各种各样的棋牌游戏,赌注有大有小。有老人在里面娱乐,也有一些饭店老板,正值中年,在里面玩大赌注的游戏。
罗德想把中年人带去那里,那里说不定运气好可以挣上一笔小钱,可以够他买一身发小婚礼穿的那样的体面衣服了。他今晚充满干劲,精神抖擞,端起盘子来很勤快。他盼着吃饭的人早点走干净,这样他可以早点跟他的财神说上话。不过他心里也在思考,“昨天我们都喝多了,他会不会只是一句玩笑话。其实他只是个普通的游客,他也是个普通不过的服务员而已。他们不过是在列车上偶遇,或许在他心里我们根本没什么交情可言,他凭什么给我赢钱。”这些问题还要等今天晚上才有答案,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人变得稀疏了。罗德准备好香烟,递给中年人。
“大哥,今天一天过的还开心吧,来,抽烟。”
“开心啊,必须开心。你呢小子,累了吧,来,喝几杯。”中年人接过香烟,放在手里,还没点燃。
“累呀,每天都是这样。有时候自己也烦。也不知道来旅游的城里人哪来的这么多钱,整天在这里大吃大喝。”
“哈哈哈哈,你小子,我们不来,你们怎么挣钱?你就知道钱,我看你小子快掉进去了。我看你是想结婚了。”
“可不。这里二十岁的小伙基本都结婚了。我也得赶紧攒点钱,把婚结了。”
“结了婚有你后悔的。来,喝酒,我干了。”
“好。喝酒。”
两个人拿着大号玻璃杯,把里面的凉啤酒一饮而尽。在山根下,在这种富有情调的阁楼里,喝酒是最享受的事。
“对了大哥,我们这有个棋牌室。您想不想去玩会。规模不小,多大岁数人都有,玩的种类也挺多的。”
“真的?你不早说!走!”
“哥,那...咱们输赢咋算?”
“就按我昨天答应你的,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真不敢相信还有这好事!遇上您也太好了。”
“前提是,赢了的话你必须请我喝一杯。”
“那没问题,太简单了。不管输赢,今天的酒钱您就不用结了。”
趁着两个人还没喝多,他们说走就走。罗德去楼下打开自己的破车,点着火,火速赶去棋牌室。车开起来嗡嗡的,车速很快。此时这两个人就像打仗上瘾的战士,伤愈归来,要赶去前线了。
到了门口,这是一个一层的平顶平房,是后来翻修过的。进去之后是一个普通装修的大厅,立着七八张桌子,基本坐满了人。乌烟瘴气的,已经有点朦胧,灯光的穿透力都没那么强了。椅子横七竖八的放着,都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坐满了人。人们都在抽劣质香烟,会抽烟的这两人一进去都觉得呛鼻。水泥地面上都是烟头,有的正在燃烧。除了味道,声音也特别吵。根本听不清每个人到底在说什么,除非是坐在一桌一起打牌的人。一进去,纸牌和麻将充斥双眼,牌上的花纹有红的有绿的,密密麻麻凑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
中年人进来之后,脸上露出一种说不清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眼神很坚定。
有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其中一个光着膀子,肌肉上包着一层厚厚的皮脂,寸头。另一个穿着没有袖子的背心,配上短裤还有拖鞋,中等身材,头发是长发,没有打理过的发型。这两个人正在等一个玩伴,他们俩准备三个人玩一种纸牌游戏。
“正好他们缺一个人。这俩人我知道,他们都是这个村的。估计这两人也经常玩牌,您就跟他俩凑一桌玩吧。”
中年人环视四周,仔细的观察着在这里玩牌的每一个人。罗德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噢,行,就听你的,我跟他俩玩会吧。”
三个人凑成一桌,游戏开始了。中年人抓牌的时候嘴里哼哼着,那两个人一板正经的,不苟言笑。
“来,你们哥俩抽烟。”中年人把烟掏出来给那两个男人,还有罗德。罗德搬了一个椅子坐在他们三个旁边,这三个参与者心态平和,输赢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反而观察者罗德最紧张。他观看牌局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一口一口的抽着烟,脑袋没停止动过。脖子伸着着看这三个人的牌,伸脖子的时候,喉结特别明显。就好像他这么做能决定他们三个的输赢一样。罗德另一只手五个手指紧紧的攥着,满是汗液。
这三个人打的不快不慢,和和气气的,可罗德心里心急如焚。他计算着中年人每一局的输赢,小时候的数学天赋此时此刻都用上了,发挥的淋漓尽致。烟抽完了就用手一会抓头发,一会捏鼻子,要不就在自己的下巴上来回摸,摸自己刚刚长出来的小胡子。
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他们桌下就布满了烟头。牌桌上的人都开始张哈欠了。中年人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输赢,就算他输了,需要他自己买单,他也不紧张。那两个人五大三粗的男人警惕性也变低了,不再那么拘束,开始聊起生活琐事。罗德跟中年人也开始聊起了关于体育的话题,但罗德心里还是紧紧的计算着中年人的输赢。
“今晚上这牌呀,唉,总是抓一串电话号码。三五七的,这咋打呀。”其中短头发的男人说。
“你得了吧,你那牌还差,是你打的问题。”另一个长头发的男人说。
“娱乐嘛,咱们大家就是比运气。也不输房子也不输地。”中年人说。
“对对,这没错。”短头发的男人说。
罗德心里窃喜,从牌局开始到现在,中年人胸前的桌子上的钱越来越厚,从一开始的单单几张变成了现在的厚厚一沓。只要不出意外,这些钱一会就都是他的了。
时间在牌桌上过的异常的快。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三个参与者脸上露出疲惫。罗德也张了几个哈欠,但是他心跳还是砰砰的。中年人赢了,今晚他们收获颇丰。中年人履行了承诺,把赢的钱都给了罗德。
罗德欣然接受了这恩赐,这对他来说的确是恩赐。他没有体面的衣服,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从小就在这大山里,土生土长。参加发小婚礼的算是他见过最大的场面了。手里的钱只有姑姑给发的工资,除去日常花销。他还要把剩下的钱交给父亲保管。小时候,每逢新年,城里的孩子会得到礼物和一些钱,他得到的只有一些糕点。城里的孩子生日也有特别好的待遇,而到他生日的时候,他要给父母分担家务事。从没有一笔钱是亲戚或者朋友白给他的。
赢的钱不多,他得到了。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心里开始感激中年人,他也不清楚中年人为什么会这么慷慨。他心想“难道还有不喜欢钱的人吗?”,他由衷的想跟中年人做朋友了,他想,两个人就算不在同一个地方,相距很远,只要彼此愿意,依然可以做朋友。他想让中年人每年都来这里,来这里他们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他带中年人去其他游客不知道的景点,去看土生土色的这里。他觉得让中年人来家里坐坐也很惬意,罗德,中年人,和罗德的父亲,他们又可以继续喝酒了。就算中年人分文不给罗德,罗德也想和他做好朋友了。因为他们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罗德也很快乐。这是罗德认识的唯一一个不是小镇的人。可能罗德不会什么事都想着中年人,等他走了,罗德也不会特别思念。毕竟他们两个是两个地方的人,罗德还是跟邻居或者小镇里的本地人接触更多。只要中年人保持每年来一次,让罗德知道他过的还不错,罗德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样,小子。我说到做到吧。”
“你太够意思了大哥,这么晚了,要不咱们回去休息?您看呢?”
“休息什么休息呀,你忘了你答应我的了吗?我都做到了,你也要做到。”
“啊,我得做啥?我还真有点忘了。”
“哈哈哈哈,看给你紧张的,钱答应给你肯定就给你,我不为了钱,来玩牌我也不是为了钱。只要是我在这里玩牌,赢的钱都给你都行。你不是答应我玩完了咱俩去喝一杯吗。”
“噢噢噢,对,没错,走,大哥,去喝酒。”
他们又来到姑姑的二层阁楼。此时已经是十二点了,周围一切灯火都熄灭了。罗德拿出一些凉菜和几瓶啤酒,他们打开其中一个桌子上的灯,又开始喝酒了。不过今夜他们只喝到晚上两点,就回去休息了。他们结束的时候约定好明天下午继续去棋牌室。
下午二点左右的时候,罗德和中年人来到了棋牌室。外面太阳火热,让人睁不开眼,棋牌室里光线不好,即使是这么热的白天,里面是阴沉的,灯依然开着。自始自终,烟雾缭绕,跟昨天一样。
中年人进来之后,心不在焉。罗德正在给他寻找能拼在一起玩牌的人。中年人一直抽烟,眼睛彻底睁开了,环视四周,眼睛扫过在这里玩牌的每一个人。昨天他就是这样。
就在中年人扫视的时候,周围一切人的动作仿佛都静止了,空气也停止流动,只有一个男人的脸留在中年人的眼里。中年人的眼里再无其他,别人都像是这村里的大山,远远的向后退去。
“我就要和他玩。”中年人和罗德说。
罗德跟着中年人眼睛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说的人,那人的样子就深深地印在中年人的黑眼球里。罗德认出来了,那是村里的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五十多岁,他是村里的有钱人。那个人留着短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了。由于屋里很热,他把上身的体恤衫脱了,搭在肩上,露出赤裸的上身。上身很强壮,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仍然有肌肉的线条。最明显的,是他胳膊上,在三角肌的位置,有一个已经褪色的刺青,一看就纹上去很多年了,已经褪色了,颜色褪的很浅很浅,轮廓成了淡淡的蓝色。
“行,我去跟他说下。这人也是我们村的,好说。”
罗德跟他说完了。他们又叫了几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他们开始了这一轮的牌局。
罗德从未见过中年人这样的表情。他叼着烟,不怎么说话,眉心距比平时更近。脖子,胸前,还有额头,都挂着汗。
除了中年人之外,这桌还有三个人。分别是有纹身的男人,还有两个,也是这个村的。他们三个互相认识,是老朋友了。一起坐在一个桌子上打牌,很自在。现在就一目了然了,中年人显得格格不入,仅仅从表情上就能看出。
今天下午,中年人和昨晚不同。他基本上一直在输。旁边观看的罗德手心彻底湿了,眼睛一直都不离开这桌子。昨天晚上他还有空望望窗外的大山呢,今天就完全不一样了。罗德比中年人更着急,他不太担心中年人赢不到钱,他拿不到赢的钱,他开始担心中年人输掉太多钱。中年人已经有恩于他,他白白拿了别人的施舍,所以在中年人输钱的时候,罗德同样也在施舍自己的同情心。如果中年人再这样输下去,他宁愿把昨天赢的钱还给中年人。
赌桌上的时间过得最快。不知不觉已是傍晚。中年人输了不少。罗德看见中年人从自己的手包里把钱一张一张的往外掏,虽然没有掏自己的,但罗德就感觉是在掏自己的。好在中年人的手包里有厚厚的钱,今天输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罗德用浓眉下的大眼偷偷看到了中年人手包里钱的数量,才舒了一口气,很深的一口气。
那三个人提议下午的牌局先暂时结束。如果中年人还有兴趣,吃口饭之后,天黑了再继续。
罗德带着中年人回到了姑姑的饭店。
“”大哥,咋回事呀。您怎么输的这么厉害。”
“十赌九输,输点钱还不正常。”
“”看您输钱,我不忍心啊。”
“没事小子,这又不是你的钱。这钱输的我不心疼。你就别心疼了”
“行,那您晚上还玩吗?晚上的饭我请您。”
“不用不用,我还有钱,我是消费者,饭钱必须我自己来。晚上必须玩啊,而且还得跟那人玩。我们快点吃,然后早点过去。”
“好嘞。”
罗德今天跟姑姑请假了。他今天的身份不是服务员,和中年人一起用餐。山下的马路,一片餐厅,天色入暮,又是那熟悉而惬意的感觉。在这里,生活非常安适。有的游客带着孩子来的,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要看烟花,大人也迫不及待要吃烤架上的鱼了。
两人用餐匆匆结束后,赶回了棋牌室。中年人今天话特别少,跟罗德也没有那么多话。棋牌室的一桌桌基本都去吃饭了,还没回来。人不多,中年人一副全副武装的样子,嘴里叼着烟,不点燃。眼睛一眨一眨的,奇怪的状态。
那三个人也回来了,新的一轮开始了。中年人仍然在输,但输的没有下午那么厉害了,偶尔能赢上一局大的。罗德后悔他们晚上来玩了。今天他会颗粒无收,并且他的好朋友还会输一大笔。这纯粹是损人不利己的交易。罗德想提醒中年人,他想说:要不咱们今天就别玩了大哥,到此为止吧,明天再说。还是您告诉我的呢,手上要有王牌,得知道什么时候跟牌,什么时候弃牌。
但罗德知道,这种话不能说出口。赌桌就是赌桌,既然坐下了,就不能轻易离开。答应其他人玩多久,就要玩多久,罗德不敢说这种破坏规矩的话。
“我去个厕所。”那个有纹身的男人说话了。
“那正好,我也去个厕所。回来继续。”中年人紧跟着说,然后他们两个出门了。中年人还拿上了自己的手包。
罗德心想,大哥去厕所的时候,可以把今天不玩的话告诉他。这样他们就可以全身而退,晚上再去饭店喝点酒解解闷。于是罗德也跟了出去。
有纹身的男人走出院子,来到了这平房的后墙,后墙已经离山很近了。后墙的后面已经没有人家了,能看到大山就离自己不远。静谧,庞大。晚上的山里,安静到就像被包在什么东西里似的,一定声音都没有。
中年人紧跟着他。看来两个人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随便解决一下了。这可能是棋牌室厕所有人的缘故,这点罗德没想到,这下他的心里话又没法说了。他只好跟着中年人和有纹身的男人,就地解决一下了。
有纹身的男人走的很快,因为他着急回去赢钱呢,中年人一步一个脚印的跟上,步子有力度,不像个输钱的人,两腿稳稳的。中年人注意力全集中在有纹身的男人身上,没注意到身后罗德跟了上来。
“我今天的运气还不错啊。”有纹身的男人说。
他们两个站成一排,面对着大山的方向,两个人的身前是一条小河,在山脚下匍匐,在晚上可以听到河水潺潺的声音,这水是从更高的山脚下留下来的。面前的半山腰还可以隐约看到穿行在山间的轨道。面前的山一片模糊,太黑了,一点光亮都没有。罗德还没有跟上来。
“对啊,你运气是挺好。这是你运气好的最后一次了。”中年人说。
“你什么意思?”有纹身的男人眼睛睁大,这是恐惧和疑惑结合在一起的目光。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欠老子的该还了。”中年人说。
“你输傻了吧,城里人,我都他妈不认识你。”有纹身的男人说。
在一旁的罗德听到这些,没敢走上前去。他好奇,他害怕,他很疑惑,关于他们的对话。他呆住了。
“二十年前,你做过的事你自己忘了吗?畜牲。”
话音未落,中年人把自己的手包打开,里面的钱撒出来了,最里面是一把刀子,他把刀子握在手上。这一连贯动作很迅速,有纹身的男人还愣在刚才中年人说的话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中年人正握着刀子,滋的一声扎进了他肋骨里。中年人本想扎他肚子正中心,但有纹身的男人在那一刹那还是有本能反应,就像被捕食的动物,没有哪个捕食者会那么顺利的杀死猎物。
有纹身的男人中刀了,腿一下就软了。血不断的涌出来。整个人刚刚板板正正的,人中刀后就像面袋子一样,刀子扎进去,身体软软的。血像面粉,喷薄而出。他还有一点力气,凭借在大山里生活的本能,他随手抄起一个河边的啤酒瓶,他的经验告诉他,来这里的游客或者哪个村里的小子总喜欢在河边喝啤酒。他向中年人的脑袋砸去,啤酒瓶碎了,中年人的脑袋也流了血。他手里还攥着碎了一半的啤酒瓶,又扎向中年人,中年人闪躲不急,不小心扎在了手臂上。中年人把刀子拔出来,沾满鲜血的刀子又从他身体里带出一点血,有纹身的男人已无力挣扎,中年人又扎了他几刀。
有纹身的男人倒在地上,死了。中年人把刀子扔在地上,自己也受伤了,坐在地上喘气,背弓下去。他浑身无力,像刚打完仗的老兵。
罗德完全吓傻了。他是个老实人,他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罗德眼睛睁大,全身冷汗。他想抬腿,抬不起来,他想动动胳膊,发现胳膊根本动不了。整个人都不听他控制,整个人都僵了。
过了一会,中年人和罗德都缓过来了。罗德想起和他认识到现在的一幕幕,想起他们在列车上的欢声笑语,想起他们彻夜喝酒。他记得特别清楚,中年人在喝完酒之后那发红得脸颊,还有笑的时候露出的虎牙。凭中年人现在的样子,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英俊。
中年人看到罗德了。“你来干什么?小子。”
罗德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吓了一机灵。
“啊,大哥,你干什么,你杀人了。啊,你杀人了。”罗德用颤抖的声音说。整个人的身体都跟这声音一样,都在颤抖。“啊,死人了,死人了。”他自己还在小声念叨
“小子,你别慌。我不是坏人,这是我跟他的事,跟你没关系。”
“啊,你杀人了。刚才还都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现在就死了,我眼看着他死的,啊妈呀,刚才还好好的。”
“听着,你振作点,你是不是个男人。冷静!别他妈哭哭唧唧的,像个见不得血的女人。”
“为什么?为什么?”
“听着小子,我包里的这些钱,都归你了。你得送我离开这里。”中年人把手包扔到罗德脚下。
“啊,啊不行我害怕。我怕死你了现在,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你不会..你..不会把我也杀了吧。”
“你他妈冷静一点!我再说一遍!”
“我不能管你,不能管你,你是杀人凶手!你干嘛凭白无故杀死一个人,那个人都当爷爷了,他的小孙子肉乎乎的,刚一岁,他经常把他孙子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边走一边唱歌,哄着他孙子入睡。”罗德眼泪和鼻涕已经流了下来。
“对,你说得对。我杀人了,为了这一天我等了二十年。我今天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二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我都忘了,包括他的长相也快忘了。但我清清楚楚记得他胳膊上那个纹身,就是那个纹身。我记得一清二楚。当年,这里还没开发,那也是夏天,我当兵开车从这里路过,我和我的战友,我们俩个人,借宿在他的家里。我的战友半夜发现,这人在偷我们车上的东西。我那时候胆子小,跟你现在一个德行。不敢吱声,于是装睡。”,中年人用一只手拿出两根烟,放在嘴里,都点燃了。递给罗德一根,罗德这会夜坐下了,傻子一样听着,嘴自然张着。中年人接着说,“我看见我的战友冲了出去,车就停在院子里,那个人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我们那辆吉普车副驾驶上放的是军用的工费,厚厚的钱在信封里放着,我们的任务就是安全的把工费和发票送到外地的一个军营,务必啊。我的战友勇敢,铭记使命,任务就是他的命,他看见那个人手里拿着信封,就去抢,那个人急了,掏出刀子就是三刀,然而我那会还他妈的在装睡。趁他们打斗的时候,我头也不回的就跑了。跑的时候就记得他的纹身。”
“那你也不能杀人。杀人犯法。”,罗德听到中年人的讲述,冷静了许多。
“我的半辈子都过来了,出事那年,我二十出头,和你一样。我他妈后悔啊,我对不起我的战友啊,我的战友也有家庭,也有妈,有爸,他他妈也是人啊。那会出这个事,我们也是无辜的,我们招谁惹谁了,当年杀人的是有纹身的那小子,我的战友为了任务,为了我,牺牲了。我没偷没抢,没杀人没放火,却感觉自己一直在逃亡,一直在逃避,我对不起他,我欠他一条命。三十年了,我没睡过踏实的觉,我总感觉他来找我,他在盯着我。我对不起他啊。我活够了,今天的结果就是我的夙愿,我终于可以去找我的老战友了。我们又能团聚了。”中年人的眼圈湿润了。“小子,今天的事让你看见了,你我还是有缘。你得帮我最后一程。我的这些钱也不少呢,都归你了。”
有的人在命运面前选择屈服,有的人在现实面前选择逃亡。
“我不能要你的钱,不管有啥理由,你也不能杀人。”
“我知道。我们认识了几天,我特别高兴,你我就像忘年交,什么都能聊。你是个好小伙。可我们在一块的这几天,你根本就不知道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能理解吗?你不能,孩子,你还小,你按我说的做,我绝不会害你。”
“那你说。”他知道中年人确定不会伤害自己了,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跑去告诉镇上的警察。
“你得送我最后一程。那年我跑了,眼看着我战友,为我为了任务而死。我跑了一整夜,没车,都是山路,有的还是土路,我在其中一个山的半山腰,给我的战友堆了个土堆,每年我都买一包他最爱抽的牡丹烟,还有一瓶他们老家的酒,去看看他。今年,事办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得给他个交代。我得去他坟前。只要这事办了,我就没遗憾了,爱咋样咋样吧。我胳膊这个口子不小,疼得很,我走着过不去了。你得帮我。小子,这是我最后的愿望。这点钱你拿着,麻烦你了,大哥求你。这点钱够你结几次婚的了,还能把你家的房子好好翻修一下,也能把你那破车给换了。你干几年的活都攒不下这么多钱。”
“你杀了人,我要是包庇你,我也得进去!你别为难我了大哥。钱我不要,没法要。这算什么?你收买我吗?还是看不起我?我是缺钱,但我不能干昧着良心和背叛国家法律的事。你我是好朋友了,我们是忘年交了,就算我帮你,也不是因为这钱!我踏踏实实干活,攒几年钱,慢慢的也都有了。这起码是自己踏踏实实过出来的日子。这是不义之财,我拿了就这辈子睡不好觉。”
“小子。正是因为你我是忘年交。你才得收下这钱。我老了,我知道生活的不容易,我宁愿让你走捷径。不会有事的,放心吧。这钱的事根本捏人知道,你踏踏实实拿着,就当是你晚上从这儿过,从地上捡的。”
“反正我不要,你说,我得咋帮你。”
“当年我给我战友弄坟的地方,就是现在的车站边上。你得送我去车站后边。如果你害怕,你就把你那辆破车给我,我开过去,你明天自己去取,车钥匙我放在车站的失物招领处。”
“你就是个凶手,你说的事我没看见,你杀人了,我没法相信你了。我现在怀疑你是干啥的,怀疑你的身份,外一你说的都是骗我的呢。”
“你看,我兜里装着我的身份证,退伍证,这些都给你都行,无所谓。你想知道什么,想证明什么,我都配合你,我也理解你。快点吧小子,要不我就来不及了。”
“车给你,钱我不要,你走吧。”
罗德来不及后悔,这一切已经发生。如果能选择,罗德多么希望那天不是发小的婚礼,他没有坐那班火车,他没有在那个车厢,他没有坐那个座位,他没有给那个人香烟,他给了香烟没有选择说话。他多希望平静的活着,什么事也别找上他,他多希望他这辈子就像身后的大山一样......
第二天上午,罗德去了小镇车站,他去了失物招领处,他跟乘务员描述了车钥匙的样子,乘务员给了他车钥匙,还有一个上面贴着罗德名字的手包。他看出来了,那是中年人的手包,他走出车站,找到了他的车,他打开手包,里面都是钱。比他任何时候见过的钱都多,比他当服务员攒的钱多多了,比那天中年人赢钱给他的钱多多了。
他呆呆地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发动。他目视前方,一辆一辆的火车经过这个小车站,又离开。小车站是有些班次列车的终点,这里有山,这里是家,这头是简单直接的幸福。从这里开走的车通往城里,城里有高大的建筑,那不是家,火车轨道的那头是虚无缥缈的梦想,迷惘的火车就像旅途中的人。他呆呆的坐着,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又有火车进站了,火车减速,车轮压在枕木上,发出刺儿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旅途的人在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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