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一个周末的午后。为什么知道是周末?因为那天主人不用上学。
他现在已经小学四年级了,在周末时间一般除了写作业外,就是跟邻居出去玩弹珠,这个活动在他小时候是很流行的。
双方各持一个玻璃弹珠,于起点线处开始,各自弹射出去,目的是看谁先将自己的弹珠打进事先挖好的洞穴中,先进者胜。一般输的人被打手掌或者输弹珠。
今天也是一样,轮到主人开始,他趴在地上,闭上一只眼睛,好像单眼看能瞄的更准似的,其实能否打进都是靠的运气。这样的动作在他们小孩眼中却是至关重要的。
这一轮是主人赢了,这次他们的赌资是对方的弹珠。主人赢了弹珠,正高兴着呢。此时邻居小孩的父亲来找小孩,应该是到饭点了。他看到主人先是一愣,然后对着主人说:
“杨桢,你怎么在这,赶快回去。”
“你也是”转身向着他家小孩说道。
但主人感受到他跟主人说话时,好像有点跟平时不太一样。至于怎么个不一样,主人也说不上来。多年以后主人跟我说:
“那是一种怜悯与惋惜的语气。”
主人只当是他来叫他家小孩回家吃饭的,然后回了声:
“好的,我妈饭可能还没做好呢。”
他想在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说话了。主人手抓着弹珠,正准备往口袋里放,发现由于趴在地上的原因,导致手上全是泥土,于是找了条水沟先把手洗了,顺便也洗了他的弹珠,然后开心的往家里走去。
当他快到家门口时,发现家门口挤了好多人,远远的就听到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有喊声,有哭声,但都听不出来是谁发出的。主人加快脚步往那边跑去,他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当他跑到门口时,好像谁先发现了他,然后就被推着往里走,他想退出来,但不停的有人将他往里推,好像过了好久,直到他被推到他妈妈的房间门口,看到了他妈妈躺在床上。他妈妈在哭,哭的很大声,主人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他妈妈为什么哭,他只记得快到饭点了,应该是要吃饭才对,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情景。
不大的房间中挤满了人,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他觉得很难受。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姐姐也在,姐姐也在哭。他想问点什么,但他不知道该问什么,不知道该怎么问,他害怕。他走到妈妈跟前,妈妈好像看到他了,妈妈抱住了他:
“我儿子命怎么这么苦啊~”然后又是哭中带着话,听不清了。
此时的主人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跟他说,大家都是在各说各的,各哭各的,场面一片混乱。
不久后,主人被人从他妈妈的怀里拉开,被那个人抱了起来。主人发现他弟弟也在,弟弟也在哭,所有人都在。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没有人跟他解释一下。
这时抱着他的那个婶婶对着主人说道:
“杨桢,快哭。”
“当时我只是觉得非常奇怪,我为什么要哭?”这是主人后来回忆时说的。
那个婶婶再次在跟主人说道:
“快哭,快哭。”
看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幕,周围的人都在哭,主人的妈妈、姐姐、弟弟,各种亲戚都在,他们都在哭。接着主人也哭了,但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抱着主人的婶婶看到主人也哭了,就不再说什么,只是用手轻轻的拍着主人的后背。这时主人听到有人跟他妈妈说道:
“事情已经发生了,别哭坏了身体,小孩还需要你,你要有事他们怎么办啊。”
主人的妈妈依然哭个不停。
一个婶婶对另一个婶婶说道:
“时间也不早了,孩子该饿了,先叫几个人做饭吧,让孩子先吃饭。”
接着主人就被抱了出来,姐姐与弟弟也陆续被抱出来。
主人问抱着他的婶婶:
“婶婶,我妈为什么要哭,出什么事了吗。”
“你爸他出事了。”婶婶叹了口气说道,然后也就不再说其他的了。
至今主人都记不起来,那个婶婶是谁。当时的他也不知道“出事了”是具体代表什么意思。但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主人发现他妈妈都没有出过房间门,别人也不怎么让他们兄妹进去。只有几个婶婶在进进出出。家里的客人也还是每天都有,每次都换着不同的人来,每次来的人手里都提着各种各样吃的,房间到处都堆满了他们带来的礼品。
“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并没有伤痛,反而是好奇与窃喜。好奇的是怎么每天都有人送东西来,窃喜的是可以吃到好吃的。我还去过我奶奶那边,发现她那边也有好多人送的好吃的,我每次过去,她都会拿那些东西给我吃,而这些东西是平时我不可能吃到的。”主人回忆道。
“其实我当时也猜测出来了,但是那时的我真的没有什么感觉。在我印象中,我就对我爸爸没有什么印象,除了爸爸这两个字,其他什么也不是。从我记事以来也没见过他几次,你说这样的我要怎么样才能产生悲伤的情绪?就像现在的衔蝉你一样,你在听着我给你讲的这个故事,这对你而言仅仅只是个故事而已。书中人的情感要怎么才能让人感同身受呢?”主人对着我说道。
后来有人到学校去给主人请了假,主人在接下来的一周都不用去上学了。但主人发现他妈妈不爱说话了,妈妈每天还是哭,也不怎么吃东西,整个人虚弱很多很多。每次主人去找他妈妈,妈妈都只是抱着他哭。在主人不用去上学的这一周中,他跟着妈妈去了县城,那是主人长这么大第一次去县城,在县城里主人跟他妈妈哪也没有去,他只是跟着妈妈待在一家旅馆中,好像在等着什么。
在主人的印象中,县城就是繁华的,热闹的。主要是他一直带着村里,没去过稍微大点的地方,加上他的年龄小,身子小,看什么都觉得特广阔。
他们在旅馆大约等了几个小时,听到有人敲门,主人妈妈颤抖了一下身子,然后手扶着桌子缓缓起身,拖着虚弱的身子过去开了门,进来的是村里一个婶婶,这个婶婶之前主人见过,她就是当初介绍主人爸爸去出海的那个婶婶,他们家里很有钱,村里人的出海职业都是她在操作。她进来时手里抱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将包裹放在房间的小圆茶几上,对着主人妈妈说道:
“吃饭了吗?就是这个。”
然后又望向主人道:
“杨桢,你饿不饿,一会儿婶婶带你去吃饭,现在先等等啊”
主人点点头,然后看向他妈妈。主人妈妈看着桌上的包裹,就又哭了。她颤颤巍巍的抓着包裹,一边哭一边费力的的准备将布包裹打开来,她用力了,但是颤抖的手还是看起来非常的费劲。当包裹被打开的瞬间,主人看到一个相框和一个瓷白圆罐子,那个相框很精致,装裱着一张黑白照片。主人看到了照片中那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脸。但是他的妈妈此时抱着照片大声哭了起来,整个人已经瘫坐在椅子上了。主人有点不知所措,她抓着他妈妈的衣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主人妈妈伸手将他揽入怀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要节哀,身体现在最重要,孩子们还要依靠你。”婶婶向主人妈妈安慰道。
主人妈妈没有回应。
“听说那天不是杨钰的班,他的同事相约去台湾玩,让杨钰帮忙值班,杨钰也是想快过年了,多赚点钱回来。谁知遇到了风暴,船上固定帆的锁链被刮断,锁链顺着风向打到了杨钰身上,导致大量内出血,当场死亡。”主人的妈妈听着那个婶婶讲述经过,她的哭声没有停过。主人抱着妈妈,不知过了多久,主人妈妈对着婶婶说:
“我们该回去了。”然后让重新将包裹用布包好,让主人抱着。
第二天,家里又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来吊唁的,主人和他弟弟还有姐姐围着烧纸钱的铝盆坐着,不时的往盆里放入纸钱,纸钱烧的很快。在房子的横梁上,挂着他从县城里带回来的装裱好的他爸爸的黑白照片。每个来吊唁的人,都对着照片鞠躬,然后说些什么话。主人的妈妈瘫坐在一旁,对着来的每个人回礼鞠躬。
这样的仪式持续了大半天后,大家开始让主人抱着昨天取回的瓷白罐子开始列队,此时的大家都已经换好丧服,这是一种用麻制成的粗糙的外套。各人分工明确,呈两纵队,有一人领头,主人妈妈和主人站在第二排,第三排是主人姐姐抱着弟弟一起。后面则是村里帮忙的其他人,大家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在手上。一路走一路哭喊声震天,主人说这叫“哭魂,也叫喊魂”,目的是让已经离去的人安心离去。
魂真的听得到吗?台湾与这边离得那么远。
后来瓷白罐子被放在了主人的爷爷的墓旁。也算是团圆了吧。
在后来的大半年中,家里的亲戚陆续上门好多次,上门的目的是讨论主人的爸爸因事故去世后,公司赔的那些钱的处理方式。
“我觉得孩子以后要生活,不如把钱存进银行,等十年后孩子们都长大了,再取出来给他们。”其中一个亲戚说道。
“存银行不如做投资。”另一个讲。
“现在家里这个情况,以后还要上学,哪哪都需要钱,在我看来,还是尽早让孩子出去打工赚钱,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杨芳也不小了,打工也能赚不少钱。”有人这样说。
各人开始了他们各自的策划,已经给主人家里安排的明明白白。
“存银行定期十年?那现在吃什么,都去你们家里吗?孩子不读书,不读书能有什么出路,即使是卖血,书也要读下去。之前你们都干什么了,去县城取杨钰照片和骨灰时也不见你们积极,还是我跟我儿子取的,现在赔了几个钱,你们就跑来出谋划策了。”主人妈妈将那些亲戚一个一个骂走,然后自己又开始哭。
主人说有件事他记得很清楚,就是有一次他妈妈被他三伯推倒,摔倒在了万年青后面的滩涂地里。我问主人为什么,他说不清楚,只是记得有这么件事。
在后来的大半年中,主人的妈妈由于伤心过度,身体日渐虚弱,很多重活都干不了。主人和他姐姐就成了家里的帮手。那时没有自来水,喝水需要去外面的井里打水,而村里就一口井,离主人家还是挺远的,主人就经常一个人去挑水回来。要将家里的水缸填满,就需要来回挑个五六次,那时主人的感受就是,水缸怎么这么大啊。
这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亲戚主动帮过忙。据主人回忆,那年的除夕,主人回到家后,发现家里的灯都没开,他叫他妈妈,也没人回答。在家里找了一圈,发现姐姐和弟弟在床上睡着了。他将姐姐和弟弟叫醒,问他们:
“妈妈呢。”
“出去了,买吃的。”姐姐答到。
“没有电了,都看不见。”姐姐接着说道。
“我们去桌子下等会儿,等妈妈回来。”兄妹三人在那张八仙桌下蹲好久,直到主人妈妈回来。
后来主人回忆,跟我说:
“那天天黑的真早,我回到家里,黑漆漆的一片,我们兄妹三人在桌子底下不知道呆了多久。听到邻居们都开始放鞭炮,准备吃年夜饭,外面好吵,我们这里却是安静的,没有额外的任何人。”
爆竹声声辞旧岁,八仙桌下待母回。
主人妈妈后来带着汤圆和面条回来,推开门看到她的三个孩子蜷缩着躲在桌子底下,那一幕她的心该有多疼啊。主人看到妈妈回来,就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那天晚上,他们吃了汤圆和面条。汤圆很甜,非常甜。第二天一大早,主人的外公挑着担子来看主人,前面是鸡肉和鸭肉,后面是年糕和一些糕点。
我问过主人:
“喵呜~喵喵喵(你二伯和三伯不是和你们住一起吗,他们也不在吗?)”
“他们在,早早的吃过就出去了。”主人回道,他不高兴了。
后来主人的姐姐去了镇上上高中,家里就只剩主人妈妈、主人和他弟弟了。
主人从此以后在学校变得更加话少,即使是在家里也开始不怎么说话。可能是学校老师跟主人的妈妈反应了这个情况,主人妈妈自己也察觉到了主人的异常,跟主人说:
“你跟其他人是一样的。”她不想主人活在自卑中。
就这样四年级结束了,主人的童年停留在了他的十一岁。
为了远离那群亲戚,为了不被他们灌输读书无用论的思想,为了主人不在自卑,也为了更好的学习,更为了主人今后的人生不再困在小小的农村里,主人妈妈开始四处托关系,终于将主人和他弟弟送进了县城上学。从那以后,主人离开了家乡,往着更辽阔的天空飞去。也与那群亲戚彻底切断了联系。
主人说他最常听他妈妈讲的几句话就是:
“你们兄妹三人,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不管以后如何,你们三都必须想着对方。”
“妈妈不爱吃这个。”
“只有读书才是你们的出路。”
“身体最重要。”
主人离开家乡时是十一岁结束十二岁开始的时候,主人带着我的姥姥一起走的。后来有了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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