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纬满身是血。
她感觉手上黏腻腻的，像是沾满了红色的糖浆，于是她使劲儿捻了捻手指，但怎么也甩不掉，她看着双手满是鲜红色，不由地愣了神，将右手食指含在嘴中，嗯，原来是铁锈的味道。
门外还在下着大雪，破旧的木门被吹得吱吱呀呀的，呼啸着的北风透过门缝把雪花卷进屋里来，过世多年的母亲的旧棉衣被血浸透，穿在她身上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冷。
躺在冰冷的地上的，是刚刚咽气的父亲，鲜血仍然不断地从他脖子上的刀口处一股一股地涌出来，只是不像刚才那样如油田般泵出，血沫如同涌向地面又褪去的海水，没做丝毫的停留便渗进水泥地面里，只留下一大片干涸的血渍，他就躺在那一大片血迹中央，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天花板，仿佛刚才的怒气还未消。
谁知道在这大年初一下着大雪的晚上，父亲为什么满身酒气怒气冲冲地踹开门进来就打她。如果要问这个问题，那就要问为什么从她记事开始这种噩梦就是家常便饭，从前，她会哭，会跪地求饶，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便不再反抗了，她不再躲不再逃，闭上眼睛默默地感受着这一切，感受着来自地狱的鞭策。
前几天，她在院子里劈柴，她很瘦也没什么力气，劈几下就要直起腰来活动活动，无意间，远远地模模糊糊地，她好像见到了同村的庆春姐自她家大门口走过，她比她大六岁，在外地上大学，放寒假也回来了，她简直不敢认，这还是那个小时候带她一起爬麦垛的姐姐，气质却完全变了个样子，变得那么优雅，自信。
“庆春姐……”她刚要喊出口，却硬生生讲要脱口的话咽了下去。看看自己，一头毛糙的短发，身上的衣服也沾满了灰尘和油污，一双不合脚的肥大的棉鞋，明明小时候都是脏脏丑丑的人，几年不见，却如此千差万别。她羡慕，也嫉妒。
“小纬。”
她还在愣神时，庆春姐突然折返回来，突然叫住了她。她心里慌乱如麻，不知如何应对，斧子的手柄自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脚面上，“啊！”她惊觉剧痛，蹲下身用力捂住受伤的脚。
抬头一看，空无一人。
今晚，在那个人在打完她之后，躺在藤椅上一口口地抽着烟卷，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14岁的她面色蜡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穿着母亲生前的大棉衣，她太手里，棉衣太大总是灌进风去。左胳膊又红肿了起来，如果在开学前还不好的话，她又不能去上学了，上次那个人喝醉了酒用锄头敲断了自己的左胳膊，她已经好几月没去学校了。她想上学，她也想变得像庆春姐那样漂亮，所以，她必须要上大学，逃出这个村子。她要离开这里。她战战巍巍地撑起身子，努力站直，走到满是油污和菜刀印的桌子旁，放着几包塑料袋盛着的东西，是父亲去村里饭店帮忙打扫卫生，偷偷拿出来的客人吃剩的饭菜。她抓起一些，往嘴里塞了几口，吃了起来。
“拿个盘子装一点，给你妈上上供。”他冷漠又严肃地说道。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滑落，慢慢地像珠帘一般浸湿了衣领，她努力不让自己发出抽鼻子的声音，用棉衣袖子使劲抹了抹脸，回屋走到床边，抽出了枕头下的磨了很久的塑料刀，那是村里的一个傻子威胁她脱衣服给他看时用的工具，她趁他不备偷过来的，村里人都知道傻子对她有意思，也知道傻子经常非礼她，可是并没有人管，傻子比她大十岁，甚至傻子的父亲还来自己家提过亲，让自己的父亲赶了出去，傻子父亲临走还留下一句话，“一个瘸子的闺女，还想嫁多好的人家？这么不识好歹，怕不是留着给自己当媳妇吧！”父亲追上去就要打，一瘸一拐，最后还是没能追上。晚上，父亲又是醉醺醺地回来，于是她又挨了打。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一有时间就去庙里虔诚地祭拜，拼命地磕头，她想读书，她想离开这里。神没有回答，她有时会想是不是她的愿望太多太难，神怪她太贪婪所以假装听不到，还是她注定是这样的命运，神也帮不了她？
她不想这样。即便是死。她静静地走到那个人身后，便毫不犹豫地朝他的脖子刺了下去。
他跌落在水泥地上，仰面朝天，临死时的表情，和被宰杀的牲畜别无二致。
我叫刘芬，我的名字并不重要，因为我早在十五年前就因病去世了，我有个儿子叫姜纬，他更加可怜，早我一年患脑炎去世，我还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四岁，或许你也发现了，她并不是我的女儿，我死后家里依旧是穷的揭不开锅，丈夫是个瘸子，还是个酒鬼，十里八村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于是我的婆婆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一个女娃，怕我丈夫孤单，跟她做个伴，百年之后好有人给他送终。或许是出于对已故儿子的思念，或许是不愿接受家人去世的事实，我的丈夫给这个女孩取名也叫姜纬。
那个孩子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抱养的。亲戚中几乎没有人因为她是抱养的而去可怜她，因为就算不被抱养，她很有可能也是某个人家多生出来的女儿，在她很小的时候，上学办手续都是叔叔婶婶跟着去的，后来她向我婆婆抱怨，为什么爸爸总是不陪着自己，我的婆婆告诉她，别要求太高了，你又不是亲生的。她追问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我婆婆回答道谁知道你亲生父母是谁。
她甚至希望叔叔婶婶可以收养她，叔叔婶婶看起来是那么亲切友好，穿着考究，有学识有涵养，堂弟姜纯只比她小三岁，却要什么有什么，一身名牌，总是打扮地像个王子。她曾经一度向他们献殷勤，跑到前面去给他们开车门，希望他们带自己去兜兜风，可得到的总是冷冰冰地回应，“找你爸爸去，我们要回城里了。”
她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忽然发觉，原来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真可怜。
你或许认为我说这么多是在可怜这个孩子，不是的，我只想说，选择她，是他们的报应。
此刻，屋里静悄悄的，午夜已过，外面的爆竹声也渐渐消沉下去，姜纬换下自己的棉衣，套上那个人的军绿色大衣，穿上那个人的棉靴，戴上那个人的棉帽，锁上门，顶着大雪朝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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