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程俗梦路

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试图阻碍我们在人生道路上的前行。然而人类的不屈在于即使处于令人生畏的境地，也会作出挣扎向前的姿势，去克服命运中的哀矜以及追寻本性所指的爱、阳光和希望。于是背负着生命的重担而奋勇前行，在岁月洪流的激荡中一步步踏上自己的道路，由俗世通往梦想。

长征路是我所在县城相对喧闹的一条道路。它那由名便可知晓的久远历史暗示着它不得不面临旧城改造的命运。拆迁工程如蚕食般由路南到路北缓慢而有序地进行着，已拆迁的店铺化作断墙残壁，未拆迁的店铺仍在这残损的道路上苟存。这里的大多数人或因生活的艰辛，或因对旧地的不舍，在拆迁日到来前，执着地继续开张着。即使有人早早搬离长征路，在低价出售的吸引下，仍然有人愿意来此，或许还怀有满腔的抱负，接受着挣扎前行的命运。

街口拐角的那家小餐馆就是这个时候进入长征路的。我是长征路的常客，出于好奇有时我会去那些新开的店铺光顾。那些频繁更替的店铺中包含的关于沉重生活与奋力挣扎的故事成为了长征路所能带给我的世俗与梦想的画卷。

于是我走进了那家小餐馆，在一个大雨将至的阴天里。室内的装修不尽如人意，许是与拆迁工程争夺时间而急急忙忙地开张。桌椅倒是摆放得很整齐，也被擦拭得很干净，像是盛装打扮的主人等待着宾客的到来，然而店里却十分冷清。厨房设在室外，面相憨厚的老板一边摆放着各味调味品，一边望着灰暗的天空。他似乎从来不抱怨，乐意接受着生活的安排，在沉重的生活面前隐忍地承受着。老板娘却不同，她把头发用鲜艳的红色发夹束在身后，眼角的微纹被略显浅薄的妆容掩盖。同时，她把自己穿着很喜庆，我不知道今年是不是她的本命年，但像她这样年纪，应该是信这些的。她脸上总是挂着一种期望，或者说是一种哀矜，容易让人轻易地产生怜悯，让人能够想象出她平淡生活的刺痛。

我刚寻桌子坐下，她便热情地过来向我推荐菜式，语气中包含着小心翼翼和恳切希冀。因为刚刚开业，有些食材仍未完备。当我说出这种菜式时，她眼神稍稍一收，转而开始了三两句的抱怨，以至于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我自然知道，她在这样的沉重生活下，在持续着拆迁工程的长征路上，是多么希望把每一单生意都做好来稍微缓解背负的沉重。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梦想，而她囿于俗世中一再陷入失望。

天空的乌云又聚集了许多，街道上行人也各寻庇身之所，暴雨眼看就要降临这尘世，来冲刷沉积的街道风尘。我匆忙地吃着饭菜，想着赶在暴雨来临前回家。这时老板的手机铃声响起，沉吟的歌声充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老板并没有马上接，而是停下手中的活，一字一句地听着，直至铃声将近末了才去接通，看得出这已成为他的习惯。老板娘也在一旁听着，神情黯淡，脸色沉重。

我当然无法拒绝聆听。奇怪的是，这歌声却让我尝到了苦涩，那些出现在我求学之路以及文学之路上的艰难场景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乃至于让我审视起自己的人生来。可当电话被接通，歌声停止，一切又回到之前的状态。

临走时，老板娘递给我一张积分券，说攒满五张就可获得特价优惠。我一眼就看出这是希望顾客再次光顾的把戏，并暗自为自己的聪明而窃喜，全然没有看到她透过眼底传达出的渴望与期待。而令我不适的是，她脸上总是带有苦相，一种被生活重击后祈求饶恕的面容。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说着下次还会再来的话，而她却视这拙劣的谎言为对抗命运的渺小希望。她的眼神里包含着太多期许，或者说是乞求，好像每个匆匆走过餐馆的路人对她都有一种愧疚。

我当时无法想象一个家庭面临那样的困境之下的生活。当他们步入中年，年轻时所有关于月亮的幻想都会在六便士的负担下一一妥协。在这条生活的道路上，他们走得艰难、迫切而又意味深长。如果他们是一部励志小说的主人公，他们一定会同命运做着艰苦持久的斗争，最后战胜命运，成为生活的勇士。或者是一部悲剧中的主角，最后也大概会在暴雨降临时冲进雨中，喧叫着命运的刻薄，添增几分悲壮色彩。然而现实中的他们依然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在人生路上艰难地走着。伴着那低沉的歌声，在白日的忙碌中期盼夜幕降临，而又在夜幕降临时祈祷新一天的黎明。

后来我再次经过长征路时，隔着马路，我看到她站在餐馆门前奋力招揽着行人，然而顾客依旧少得可怜。她不再戴着红色发夹，而是把头发随意地扎在身后，许是觉得那一抹鲜艳也是对她沉重生活的嘲讽。她脸上的皱纹越发明显，显示出挣扎后的倦态。她失了最初的极大期待，慢慢地缩在她那略显宽大的男式衣服里，对苦痛束手就擒。过了不久，我便听说餐馆关门的消息，于是新的店铺开张，在长征路上不断上演着希望与失望的循环。

再后来，我又在长征路上看见“她”，或者说，在其它地方上也见过。“她”有着不尽相同的面容；“她”总是陷入生活的泥泞；“她”曾经梦想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却在醒来时依旧赤手空拳；“她”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但还是没有摆脱生活的沉重；“她”或许就在你我之间，在人生道路上艰难前行着······

在多年后的一天，我可能会再次经过长征路，或许那时两边的店铺都已经完成拆迁。在面对满地残砖断瓦时，我应该会想到:这里曾吸引着无数人前来，开始满怀对未来的希望，然后在俗世的沉重中亲眼见证自己梦想的夭折。而当我认真回味这里曾重复的俗世梦想时，在这一条延续至人生的道路上，那歌声，来自窦唯的《高级动物》，一定会在我耳边回响————

矛盾 虚伪 贪婪 欺骗

幻想 疑惑 简单 善变

好强 无奈 孤独 脆弱

能说 空虚 真诚 金钱

幸福在哪里?

幸福在哪里?

那时，在见证乃至经历过那么多生活的苦涩后，我也一定会更加坚定地行走在自己的俗梦路上，满怀着对生活的哀矜和希望、疑惑和幻想、无奈和好强，一直行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