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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言吾妻,见字如面

阿言吾妻,见字如面

作者: 顾夕阳 | 来源:发表于2022-11-16 00:5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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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婆捧着墨色雕纹的方匣子,神情庄严肃穆,走路不急也不缓,面色不悲也不喜,深邃的眼眸里像是盛着一潭古井无波的水。

    方匣子涂着墨色的新漆,与阿婆手臂上缠着的黑布条相互映衬。

    把骨灰盒交到阿婆手上的时候,火葬厂工作的青年随口问道:“阿婆,这盒子里是您什么人啊?”

    “仇人,四十年不共戴天的仇人。”

    阿婆说完,接过方匣子,徐徐走出了火葬厂的大门,留下一脸迷茫的青年在原地发愣。

    阿婆说得对,匣子里装着的,是她恨了四十多年的人。但阿婆没说,这个她恨了四十多年的,是她原来的男人——陆凉,一个已经死去四十多年的男人。

    四十多年前,阿婆还是那一带颇有名气的漂亮姑娘,瓜子脸,柳叶眉,乌黑柔顺的长发垂到腰,腼腆的脸笑起来像一朵盛开的桃花。

    用文化人的话来说,这就是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虽谈不上倾国倾城,那也是冠绝一方。十里八乡的年轻小伙们,哪个不是垂涎三尺,欲娶之入门?说求亲的媒婆踏破了她家的门槛一点也不算夸张。

    阿婆名唤阿言,全名叫吴玉言,名字是父亲取的。阿言父亲素有文化,解放前原上过大学,思想前卫开放,也正因此,在那个信仰“女孩读书没什么用”的年代,父亲坚持让阿言上完了中学,但因那时上大学条件苛刻,且吴家无硬气的可走动的关系,只得作罢。

    阿言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模样俊,体态娇,性格好,方圆十里的青年才俊闻风而动,早急红了眼,撺掇着媒婆一个又一个地往阿言家里跑,来往的红娘络绎不绝,一拨接着一拨。

    拜托求亲的人家,不乏家境优渥的人选,有人民教师的儿子,有支书的侄子,有镇上唯一一个厂子的主任的独苗,但都被阿言父亲婉言谢绝。

    好说歹说,阿言父亲横竖只有一句话:阿言还小,过两年再说。

    媒婆们碰了一鼻子灰,一个接着一个悻悻地从吴家退了出来,总算是消停了两年。

    两年以后,阿言十八岁,在那时的农村这已经算是结婚的黄金年龄,再晚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说亲的队伍再一次在阿言家排起了长龙,媒婆们风风火火,极尽巧言令色之能事,比两年前更加卖力,一个个巴不得把东家说成是天上的玉皇大帝、人间的九五至尊,又抬出两年前阿言父亲“两年后再说”的说辞,堵住了阿言父亲几欲出口的婉拒之辞。

    阿言父亲再怎么长袖善舞,也拦不住这来势汹汹一波又一波的车轮战,最后语气一软,说道:阿言说愿嫁便嫁。

    媒婆们乐开了花,对付你一个人精一样的会计费力,对付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还不简单?往常的每一次说亲,哪次不是手到擒来,把小姑娘哄得团团转?

    可是任凭她们怎么软磨硬破循循善诱,阿言只有简单干脆的两个字:不嫁!

    管你是什么书香门第,管你是什么官宦子弟,管你是什么社会主义工人领袖,统统只有两个字:不嫁。

    媒婆们哑了火,招数用尽也拿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毫无办法,最后又转向阿言父亲。

    阿言父亲手一摊,说道:“阿言不愿意,我有什么办法?”

    媒婆们心里恼火,却无可奈何,只能小着声音骂骂咧咧,排着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吴家。

    私底下,人们都说,阿言读过书,眼光高,这些人他统统看不上。

    十里八乡最好的家世都排着队出来了,这还看不上,她能看上谁啊?

    不知道,兴许只有天上的玉皇大帝、人间的九五至尊的儿子她才看得上,可是那得你够得着啊,眼高手低!

    最后大家都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阿言这辈子多半要做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可是谁也料想不到,最后竟是隔壁村的愣头小子阿凉入了阿言的法眼。

    又过了两年,阿言二十岁,在农村已经属于没嫁出去的老姑娘了,走在路上流言蜚语不断,说闲话的人自发成行,无需组织语言,出口成章,一个比一个说得顺畅。

    但阿言不在乎,自顾自的走自己的路。

    嚼舌根的人们嘴还没说热,就从村子里传出一个劲爆无比的消息:阿言要结婚了!

    围观群众目瞪口呆,马上追着问:“能入得阿言法眼的人,是哪个有钱人的子弟?”

    答曰:“阿凉。”

    “阿凉?哪个阿凉?”

    “就是隔壁村的陆凉啊,也不知道那个穷小子哪来的狗屎运,竟然是他最后癞蛤蟆吃了这天鹅肉。”

    众人张大了喋喋不休的嘴,眼睛瞪得比牛还大,纷纷唏嘘道:“还道是阿言眼光有多高,那么多好人家都看不上,最后竟然是瞎了眼看上陆凉这个穷小子。”

    阿凉名叫陆凉,没家世,没背景,父母双亡,从小只有一个爷爷带着他生活,家里的自留地都比别人少几分,“穷小子”这个称呼当之无愧。虽然家里亲戚凑一凑钱,勉力让他上了中学,但是毕业回来以后依然是个贫下中农的身份,没几个人看得起,也没人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到了二十八岁还是光棍一条,他爷爷为此到处奔走求人,想破了脑袋也无能为力。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穷小子这辈子百分百是要打光棍的,且是理所应当打光棍。

    大家听到阿言要嫁给陆凉的时候,都以为阿言这次是疯了,都说这个女子看着挺精明,其实是个缺心眼的傻子。从前被婉拒的媒婆们又纷至沓来,费心竭力地劝说阿言放弃与陆凉结婚,说不要因为年纪大了嫁不出去就自暴自弃,可以考虑谁家的某某某,家境比陆凉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而且还不嫌弃你年纪大。

    说得眉飞色舞,兴致高昂。

    阿言气极,拿着扫把把说话的女人赶出了家门,从此再无人敢来劝说。

    被扫地出门的女人愤愤不平,在人前村后风言风语,逢人便说:“我是为了她好,谁知她竟好心当成驴肝肺,还把我赶了出去。我看这姑娘虽然看起来聪明水灵,但实际上多半是个傻子!”

    关于阿言的闲言碎语,再一次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扩散开来,时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但阿言不管这些,她义无反顾地与陆凉结了婚,踏踏实实地过清贫日子,在人们对他们婚后是否幸福的怀疑声中,每天笑容满面,把日子过得出人意料地幸福。

    流言传的累了,人们也懒得再说什么。

    然而好景不长,转眼两人结婚就要满一年,却迎来一份来自中央下发到各地的“上山下乡”指示文件。

    村里书记挨家挨户统计,凡是“知识分子”,,都需要积极参与,否则就算是资本主义思想。

    陆凉和阿言都上过学,多少算个“知识分子”,按照村支书的意思,两人都需要去“上山下乡”,后来阿言父亲好说歹说,前后奔走,才求得书记同意一家只去一人。

    就这样,陆凉背起行囊离开家乡,远赴大兴安岭插队。

    走的时候,阿言哭成了一个泪人,那是他们结婚以后,阿言第一次哭。

    陆凉好说歹说,总算是把阿言的眼泪止住了,泪花却依旧咋阿言的眼睛里打转。

    陆凉扶着阿言的肩膀安慰道:“阿言,不哭了,过个一年半载就回来了,我一定尽快回来。”

    噙着泪花的阿言轻轻一拳打在陆凉胸口,娇嗔道:“你若是一年还不回来,我便改嫁,气死你!”

    陆凉正色道:“阿言,你放心,我一定回来,我哪舍得你嫁给别人啊。”

    阿言羞红了脸,晕红的脸颊像一朵盛开的桃花。

    当她依依不舍地放开陆凉的手的时候,竟未料到,这一放,便是永别,而当时玩笑似的一句话,后来却成了真。

    说好的一年,阿言足足等了一年零九个月,却始终没等到陆凉回家,近半年更是连书信也没有了。

    东山村一个叫李军的后生,是这一带唯一一个与陆凉一起被分配到大兴安岭的知青。好不容易等到知青返乡,没有等到陆凉的阿言,心急火燎地往李军家里赶去。

    东山村距离十几公里,加上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平时软弱胆小,晚上都不敢上厕所的阿言,也不知道哪来的胆量,硬是拿着一个破旧的手电筒,壮着胆子走了十几里的山路。

    到达李军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多,阿言也不客套,开口即问:“陆凉为什么没回来?”

    李军支支吾吾半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阿言本能地察觉出不对劲,连番追问,说道:“你说吧,不管什么我都能接受。”

    李军犹豫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道:“阿凉他,在东北喜欢上一个姑娘……他说他不回来了……叫……叫你别,别等他了。”

    “你放屁!那他爷爷怎么办?”

    李军从包里掏出两个信封,说道:“他说,这个信封里面的钱交给他二叔,让他好好照顾爷爷,至于另一个信封……他说他不想耽误你,劝你还是早点改嫁吧。”

    阿言咬着牙,忍住眼里将要流出来的泪,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当,真,这,么,说?”

    话未说完,阿言拆开了信,看到上面赫然写着的“离婚证明”四个字,以及陆凉那熟悉的签字,如遇晴天霹雳,当场呆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军点了点头,别过脸不再说话。

    夜太深,李军妈妈留阿言住下,阿言神情呆滞,讷讷地答应,由着李军妈妈安排,和李军妹妹一块儿睡了一夜。

    第二日,阿言红肿着眼睛起来,带着微笑告别了李家。

    但是阿言没有往陆家村子的方向走,而是拐向了吴家的方向。

    阿言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有踏进陆家家门一步。

    半年以后,阿言改嫁,与陆家从此再无牵连。

    一转眼接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和李军都已成了年过花甲的老人,渐渐地也没有人再叫她阿言,取而代之的是阿婆或者“言婆婆”。

    04年初,李军因病去世,临死之前,特别叮嘱有一个信封要留给阿言。

    阿言展开信,看着陆凉那熟悉的隔了四十多年的字迹,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

    只见她读到:

    阿言吾妻,见字如面。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李军应该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而如果他答应我的事情还作数的话,此时你应该早就开始了新的幸福生活,而这一切,正是我所希望见到的。

    此刻的我,正在天堂看着你们。我没有喜欢上别人,我只是在命运的安排下,提前告别了人世,也提前告别了你。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也请原谅我今生唯一对你撒过的这个谎。

    你是一个固执的人,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知道如果你知道实情的话,以你倔强的性格,肯定会为我守寡一辈子,也从此孤独一辈子。

    可是你才二十二岁啊!你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我再也不能陪着你照顾你了,怎么还可以这么自私,让你为了一个已经不在的我,白白熬上这一辈子!

    阿言吾妻,我一直认为,能娶你,是我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纵使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年,我亦觉得福莫大焉。有的想到你,我在睡梦中都会笑醒,我总是像做梦一样的跟大多数人一样想,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媒婆踏破了门槛你都视而不见,竟会对我一个穷小子青眼有加。

    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开始喜欢你了,可是心里自卑,一直不敢让人知道,只是默默地喜欢你,甚至看到你的时候都躲着你。直到那夜,听闻你生病发烧,村里的卫生部没有你需要的特效药,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鬼使神差地摸黑走了十几里山路,买了药又连夜赶回来,直到清早到了村子,交到吴叔叔手里才放心地回去,因为这事,我还被我爷爷狠狠训了一顿。

    后来你就开始喜欢有意无意路过我们村子,和我说话,我虽心里窃喜,却也以为,我们也只是能多说几句话的朋友而已,从来不敢对你有非分之想。直到后来,你悄悄递给我一张纸条,问我愿不愿意娶你,我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公然对别人说,你要嫁给我陆凉,那时我跟别人一样,差点以为你疯了,我总是在想,我是哪来的狗屎运,能有机会娶到你这样的姑娘。

    就这样,像做梦一样的,我娶了十里八乡最好的女子,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年,可我觉得比别人的一辈子还幸运。

    也许是命运太过妒忌我的好运,结婚不满一年,我就被迫去往遥远的东北插队。

    阿言吾妻,你可知,在大兴安岭的这一年多,我每一天心心念念的都是你,虽然这么仓促地天各一方,可是我的内心是满足的,我一心想着努力劳动,赶紧熬过这段时间,就可以早点回来和你团聚。

    可是上天再一次跟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来这里的一年零六天,也是我离开你的第三百七十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进山劳动,路上忽觉身体不适,剧烈地咳嗽起来,后来竟咳出了血。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偶感风寒,没想到后来病情急剧恶化,不到一个月连床都下不了,浑身虚弱地快要连笔都拿不起来。

    我自知时日无多,我不在了爷爷可以拜托二叔照顾,可我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知道,以你的脾气,若是知道我病故于此,无论如何此生也不会再有改嫁的想法,只会一个人守着陆家,孤独地过完后半辈子,你说,这让我怎么能放心?

    是故我反复思量,最后下定决心让李军帮我撒了个谎,好让你对我失望,转而是开始新的生活,而不再抱残守缺地一个人过完这一生。

    阿言吾妻,见字如见我面,成亲的时候我不曾言爱,此刻我只想说:

    我爱你。

    陆凉绝笔

    阿言读完信,依旧怔怔地立在原地。

    她依稀记得那时父亲问她,为何那么多优秀子弟都看不上,唯独喜欢陆凉。

    阿言答道:“那么多所谓的优秀子弟,全都意图用家世和物质来打动我,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对我用心过。直到我生病发烧的那夜,陆凉连夜摸黑去镇上去给我买药,几十里山路连夜走了一个来回,回来以后脚肿了半个多月。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是真心对我好,嫁给他这样的男人,即使生活过的困窘一点,女儿也一定会幸福的。”

    父亲没有反对,但看到陆家这样的家境,还是有所保留,没有立即点头,即使接受了这桩婚姻,面对陆凉还是有些冷淡,直到看到婚后陆凉的殷勤,和对阿言的呵护备至,才慢慢真正认可这个穷女婿。

    陆凉疼阿言,像是时时刻刻捧在手心里,容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阿言后来嫁的丈夫,虽然也对她不错,可是她再也没有了那种被捧在手心的感觉。

    阿言喃喃道:“嫁给你,我又何尝不是三生有幸。”

    一个月以后,阿言寻了个借口离了家,独自乘上了开往东北的火车。

    临走的时候阿言回头望了望家的方向,她忽而想起四十几年前陆凉离家的时候,眼神里的不舍和无奈,心里忽然像绞起来一样难受。

    阿言转了好几趟车,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根据李军给的地址,找到了当年他们插队的村子。又几番打探,才找到一个知情的老人,在老人的指引下,去后山的乱坟中,寻到了陆凉的墓碑。

    坟上杂草丛生,落叶几乎把坟堆盖了个遍,只留下以小截露在外面。

    阿言拨开落叶和杂草,碑已残破,碑文朦胧,只隐约可以看见“陆”字的下半边和一个“凉”字。

    阿言心酸,默默流泪,抚摸着墓碑,在坟前坐了一个下午,回村子住了下来。

    阿言挑了一个日子,请了师父为陆凉重新起坟,送往城里的火葬场。

    从火葬场出来的时候,阿言捧着墨色雕纹的方匣子,神情庄严肃穆,走路不急也不缓,面色不悲也不喜,苍老的眼眸里像是盛着一潭古井无波的水。

    方匣子涂着墨色的漆,阿言手臂上挂着黑色的布条。

    阿言就这么把陆凉捧回了老家,葬在了陆家世家祖坟上,上立一块墓碑,写着:

    尊夫陆凉之墓。

    阿言立。

    阿言依旧回去用心过着自己子孙满堂的幸福日子,颐享天年,做一个人人羡慕的乐观老人。

    她知道,这也正是陆凉所期盼的。

    只是偶尔想起陆凉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空落落地,仿佛这一生,都永久地丢失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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